我喝了一大杯冰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流成热泪。
宋纾念的妈妈和她的新婚丈夫在洛杉矶置办了一套房子,宋纾念的大学所属地在纽约,这次还是第一次到洛杉矶。
和纽约有所区别的是洛杉矶更加干燥的气候,宋妈妈把房子的地址选在了离海两公里的村庄。
靠岸的礁石因为海水常年的击打和侵蚀彻底失去了原来的面目,暴晒下析出的白色盐粒零散分散在石块表面。
宋女士和她的新婚丈夫威廉感情非常好,两人一起在厨房准备今天的晚餐,威廉热情地跑过来向宋纾念询问她忌口的食物,然后回到厨房在宋妈妈的脸上印下一个吻。
她清楚地看见妈妈保养得体的脸上露出羞涩的笑。
妈妈开心就好了,宋纾念没有再去看旁边的两人,径直走上阁楼。
站在高处让她的视野更加清晰,尘土飞扬的公路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深色海洋,白色的泡沫漂浮在海面,像一条条肆无忌惮的白色鲨鱼,临近傍晚,居民搭建的沙滩座位孤独地驻扎在浅白色的沙滩上。
原来无论是洛杉矶还是纽约,孤独的地方都是差不多的光景。
她的心情莫名低落下来。
木屋的前院种了些许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显然是没有得到主人的精心照料,顶端都已经皱成一团黄绿色的表皮。
寂寞又可怜,这是宋纾念对大海的第二次记忆。
当晚的小阁楼里亮着一盏橘黄色的灯,宋纾念伏在书桌前,向她的继父借了一支他最喜爱的羽毛笔和一张市面上少有的牛皮纸张,给沈渊写了一封信:
沈渊,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我现在在洛杉矶海岸边的小木屋里和你写信,今天是我第二次看见大海,完全颠覆了我和你去海南时看见大海的印象,这里少有人住,也还未被开发成旅游景点,所以沙滩上只有很少的本地居民。
或许你会感到惊讶,但这确实是我的所见所闻,没来由地,我如此渴望把它分享与你。
按照中国的农历来算的话,今天应该就是大年初一,我在朋友圈看到了很多人发出的新年祝福,我也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烟花了,不知道沈伯伯有没有和以前一样,买了满满一箱漂亮的烟花棒。
洛杉矶的夜里很安静,也许是因为美国人口不多,也许是因为现在并不能说是他们的新年,我竟然没有感受到一丝节日的喜悦。
我今天是和我的妈妈一起过的新年,威廉很有心,特地给我们煮了白菜猪肉馅的水饺,虽然味道并不正宗,但是对于漂泊海外的我们,已经足够感动。
时间有些晚了,就到这里吧,沈渊,希望你过得好。
宋纾念
黑色的墨汁在粗糙的牛皮纸上泛起毛边,一丝丝顺着纹理慢慢漾开,宋纾念合上墨水瓶的盖子,小心翼翼地把纸张装进信封。
宋纾念在第二天的早晨就离开了木屋,她给宋女士留了一张纸条说明原因,拖着行李箱找到当地的邮局。
她向边上卖可丽饼的大叔买了一张巧克力味的可丽饼当做早餐,然后坐在邮局前的空地上等到大门打开。
柜台前的大妈细心地指导她填好信息,等到寄件人那一空格时,宋纾念犹豫了许久,最终咬着唇写上“Mary”
“Mary”并不是她的英文名,在美国的任何一个州,都有成千上万的女孩子叫作“Mary”。
“小姐,如果不填写真实姓名,他很有可能不会打开。”
大姐诚恳地说出自己的观点。
她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三元美金当做小费,听见自己的声音:“我相信他会打开的。”
只要他打开,就会知道我是谁。
“Fine.”
柜员把信封投进邮筒:“祝你好运。”
在她回纽约的第三个月,宋女士就恢复了单身。
宋女士在第四个月飞去纽约见了女儿一面,离了婚的她依然漂亮优雅,举手投足间处处洋溢着女人的自信和从容。
宋纾念一点都不担心自己母亲的状态,自她懂事以来,母亲就永远都在感情当中游刃有余。
“因为我始终保持清醒。”
宋女士在中央公园喂完鸽子,拉着女儿坐在一旁的露天咖啡厅,摘下墨镜,露出她漂亮深邃的眼睛。
“念念,在一段感情里获得保护的方法就让自己永远保持理智,别让爱情的浪花一直打在你的脑门上。”
“可是,所有方法都是有风险和利弊的,太理智的女人往往也得不到真正的爱情。”
“那妈妈,你感受到过真正的爱情吗?”
“当然。”她捏了捏女儿的鼻尖,“是你的爸爸。”
宋纾念笑了笑,吸了一口咖啡,明明要了双倍的糖浆,入口却是极致的苦涩。
她并不知道,也从来不去过问,自己的爸爸到底是谁。
如果说儿时她还尚存对父亲的幻想和期待,那么到了现在,她已经完全不在需要父亲这个角色的人物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她和母亲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她们彼此分享于生活的最表面,各自都留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比如,她喜欢上了沈渊。
很少有女孩子在长久的接触中不喜欢上沈渊,她想。
更何况,她是最特别的那个。
宋纾念带着母亲回到了自己的单身公寓,公寓的面积不大,但是房间的正中央摆了一张柔软宽大的床。
“够两个人睡了。”
她看了看房间的摆件和设计,露出满意的笑。
“念念,我很开心,你把自己照顾地这样好。”
那天夜里的纽约有了闪电,宋纾念抓紧被角捂住耳朵,雷电的声音如同两颗巨大的钢珠碰撞在一起,轰隆隆地令人生惧。
母亲就睡在自己的身边,她却不敢躲进她的怀里。
一道道光划过长空,淡漠了夜空的深色。
“念念,别怕。”
女孩娇小的身体被搂紧男孩的怀里,高大的少年拉上窗帘,带着女孩背对窗外。
“沈渊,我害怕。”
宋纾念的脸埋在男孩的胸膛,双手把他的衣服拽地死紧。
“松手,念念,不要掐自己。”
黑暗中,沈渊把宋纾念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你流血了。”
沈渊想要抓起女孩的手看看伤势,“你别放开,沈渊,我求你。”
宋纾念抱得更紧了一些,她的声音沾染了难得的哭音,把眼泪胡乱擦在少年的衣服上。
“好,我不放。”
电闪雷鸣之间的静谧中,她听见了少年的妥协。
少年的身上是令人安心的薄荷香味,女孩深深嗅了嗅,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奶狗。
“沈渊,你真好闻。”
又是一道惊雷,女孩的身体更靠近了一点。
“舒肤佳的沐浴露,夏天到了,我妈说洗完会让人觉得,很凉快。”
高大的少年安抚着怀里的女孩,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
“我知道的,那天阿姨带我一起去买的沐浴露。”
“我还让阿姨给我买了一包番茄味的薯片。”
女孩舔了舔唇,想起薯片的味道:“比其他味道都好吃。”
男孩低低笑出声来,揉揉女孩的头:“我明天也可以买给你。”
“嗯。”
沈渊,不许骗我。
两具年轻的身体拥抱在一起,把话题扯得很远,雷电逐渐被密集的雨声取代,宋纾念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念念,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记得想念我。”
小纾念歪着脑袋,不肯放开手里的玩具,奶声奶气:“可是你又不愿意给我你的照片,我又没有手机,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想念你??”
“你看看天上的星星,它们总是在的,看到了星星,就当作也看见了我。”
“星星知道了,它就会告诉我。”
她躲在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激烈的思想斗争以后,强忍着恐惧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漆黑的夜空里,只有一望无际的黑色。
她忍不住蹲在地上呜咽。
沈渊,我很想念你,可是没有星星了。
宋女士在第二天就离开了纽约。
肯尼迪国际机场内,她帮女儿整理好走动时掉下来的围巾,“念念,你昨晚睡得不好吗??”
墨镜后的眼使劲眨了眨,“后半夜打雷了,我有点...吵。”
原本在嘴边的“怕”滚落许久变成了“吵”。
“有空的时候把公寓里的玻璃换成隔音的。”宋女士给女儿一个拥抱,捏捏她的脸颊:“妈妈走了。”
宋纾念站在原地,看到母亲熟练地拿出登机牌,和柜员校对正确后拖着行李箱消失在机场大厅,不知为何,她突然感到这几日来最渴望的轻松。
纽约的街道和北城截然不同,没有古色古香的黑白建筑,只有繁华的街区和落魄的贫民窟,宋纾念的耳边都是比中学听力更为快速的英语,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张张叫不出姓名的黑白面庞。
诺大的城市里,她可悲地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她竟与这里的人们,毫无关系。
这是她来纽约的第二年,这一刻,她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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