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远行之前,林鹤鸣除了去苏州的千灯镇礼佛外,是再没下过乡了。依照他的想法,现在他要去的地方再荒也荒不过当初去英国的光景,荒无人烟。所以他做足准备,并未要求家里给他特殊待遇,而是自觉的按规矩办事。
为了求证自己的学问,林鹤鸣离家时还煞有其事的买了几份沪城周边的地图,想着在路上标注,免得荒废时间。但想象总是美好的,等到车在土路上一摇一抖的开起来,三两下就让他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为了使自己舒服一些,他只好取下眼镜,压低帽檐,坐进角落里合眼睡觉。他记得清楚,上车前严昭告诉过他,他此行要去的地方须得坐上大半天的车,并且沿途有几个站点,他在最后一站下。
等到下车时,车里只剩下林鹤鸣一个人。汽车夫检查车厢才发现,没了同伴拥挤,林鹤鸣已经在车厢里躺平,睡得相当香甜,甚至有些要流口水的征兆。汽车夫本不想惊扰他的美梦,但天色已晚,他送了人得往回赶,就只好拿出花名册,对车里叫:“林汀!林汀!醒醒!”
林鹤鸣梦中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很给脸的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翻身,接着睡。
汽车夫走进车厢,摇着他的肩膀,又喊:“林汀!”他睡眼惺忪的醒来,揉揉眼睛,软洋洋的问:“干嘛?”
“到地方了,下车吧。”汽车夫转身下去,站在车旁吸烟,等他收拾。
林鹤鸣从车厢起身,摸索着掏出眼镜带上,再提上两个箱子从车里跳下去。放眼望去,他发现自己正处于群山环抱的一处山沟内,面前是一座小小的木桥,过了溪才有一条土路。他十分迷茫的拿出地图,对照半天,最后放弃了标注地图那天真的想法。
汽车夫发扬助人为乐的精神,抽完手里的香烟就一把抢过他的地图塞进箱子里,帮他提着一个行李箱,率先过桥后对他招手:“我送你上去,快!”
林鹤鸣受到感召,抖擞精神后提上箱子提步追上去,一派无邪,像初次进入学堂的学生。
汽车夫并不知道他的来历,见他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很是好奇:“小兄弟,你是学生吧?”
“我大学刚毕业。”林鹤鸣提着箱子爬山路,走得吭哧吭哧的,是很累的模样。
汽车夫对此感到惊讶,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一个读书先生要上山来做丘八,他很自然的接过林鹤鸣手里那个箱子,对他一挑眉:“你们这些读书人真奇怪,不躲在租界里写文章,跑来山里做什么?”
林鹤鸣从他手里换过箱子,得意一笑:“时局动荡,我不仅要拿得起笔杆子,更要拿得起武器,保家卫国啊。”他笑,对自己这样的思想很是赞许。
汽车夫就大不一样了,他是镇上人,年幼时念过几天书,所以识得字,平日里做个屠夫,和周世襄的人手多有交易,今日特被叫来顶班。在他眼里,周世襄他们就是一群大老粗,林鹤鸣这细皮嫩肉的先生来这里,浪费。
汽车夫走在前头,一叹气:“你有这样的大志向,就更不该来这里了。”而后他停下脚步,等着林鹤鸣走到身边,再向四周张望一番,最后神神秘秘的贴在他耳边去:“他们都是给林家干脏活的。”旋即,他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也姓林。
林鹤鸣见他警觉,为了打消他的怀疑,只好一派天真的弯着腰站在他旁边,喘着粗气:“我是新来给他们周司令做副官的,和林家没有关系。”
汽车夫适才放心的点头,最后嘱咐一句这些话别给旁人听见,再领着他上山。夕阳西下,天边映出鲜橙色的一道余晖,与夜深蓝的幕布相接,渐渐的融合起来。
二人在山间一座青砖瓦房的小院外停下,铁造的大门紧锁着,门前站着两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背着枪。汽车夫放下箱子,上前给他们一人递支烟,指着身旁的林鹤鸣说:“这是你们周司令新来的副官,人送到了。”
其中一人把烟夹在耳朵上,然后毕恭毕敬的接过林鹤鸣的行李,把他领进院子里。
林鹤鸣这人性情随和,学问不精,心气也不高,但碍于林督理的面子,谁见了他不说一句前途无量?时日一长,这话被他听得多了,倒就真听了进去,认为自己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而今置身这座灰扑扑的小院子,让他无论如何对自己的光明前途不敢尽信。
他一手拎着一只箱子,站在院子里发愣,领路人自顾自走在前头,这时上了阶梯,见他还不动,方才催一句:“司令等着您呢。”
“来了。”林鹤鸣尽心尽职的扮演自己弃笔从戎大学生的角色,立刻提着箱子追上去,他对手里的重量很满意,所以在心里夸赞严昭懂事,而另一面呢,头皮突突的跳,终于能见到周世襄了,他很紧张。
屋内,周世襄正在抽烟,其实自从知道林鹤鸣要来,他就不大坐得住了。在办事处窝了一天没去驻训地巡查,就是在算着时间等林鹤鸣来。这时听见门外有动静,也还是保持一贯的作态,冷静而沉默的继续办公。
林鹤鸣在屋外放下箱子,对领路人点头致谢,然后深呼吸一口,对着那人理好睡觉时弄乱的头发,最后带上帽子深呼吸一口才推门而入。
他踢着极标准的正步进去,一板一眼的学着先前严昭见到周世襄时的样子,抬起手敬礼:“见过长官!属下林汀,前来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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