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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几乎木讷地听完,终于从字里行间找到相应的关键:‘怎么可能…………你是说我……怀孕了?’
    他在彩超仪上看见了那个晃动的、模糊的影子。
    第一感觉是——非常恶心、还有恐惧;他对这个造影里蠕动的一片灰暗色的阴影没有任何好感,它的诞生没有被赋予任何造物主的期望,像是一个寄生的物种、一个入侵的敌人,一个会呼吸的肉块。旁的人可能是没有准备好做母亲,但虞涟是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个身份会加诸于己,那就像……突然背离了他所有坚持的常识和原则;他在那儿始终抵制、坚决反对,高举着正义的大旗抗争至今,但自己的身体却突然背叛了自己,成为了恶魔的巢穴。他绝不能认同——认同这个阴影居然是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认同它的存在就像是抛弃了过往所有的自己。
    ‘所以……卖吗?’对方老练地观察者他的动摇,谆谆善诱,‘很有好处……你会得到很好的医疗条件和饮食条件,因为至少要养到二十周。一举两得:也不用担心被追捕的问题。再说,有了这大笔钱,想干什么不行呢?这机会可来得难得!一般只要怀有男婴的;女婴因为危险系数太高,即使二十周也很少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要收的地方更少,所以这次难得赶上,价钱也快要翻了十倍。你听我说啊,这孩子本来就不是你的;看你这表情,也完全是个意外。它从染色体上就与你无关,你根本没有必要为它负责;你受到了伤害,就当这是老天给你的补偿。’
    对啊,补偿!虞涟心想。他看了看外面木然的,等待着移除手术的其他陌生的OMEGA们。即使知道这里可能是死路、是骗局,他们也一样来了。我也来了。因为我们无路可走。我想要救他们,我能救他们,我们本不该遭受如此的对待;我们应该组织起来。对,组织,我需要能联络到更多的OMEGA,把他们组织起来。但是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钱。
    ‘好的。’他听见自己说;自己的手指在一份电子文件上签上名字,再扫描了指纹。很简单的操作之后,他已经把它卖掉了;定金化作电子数字打入他的账户。这一点并不需要过多的负罪,他这样想:我并没有要求你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然而你既然来了,成为我身上的一块结石、一处疾病,我自然有对你的处置权。
    OMEGA没有狭义上的“生产”这个过程;因为无论如何改造,也不必要人工增置产道,为了避免生育风险,只要相关监控的指标达标,孩子也通常不等足月就进行剖腹。
    而虞涟的手术更加复杂,并不是剖腹产,而是必须连带造体子宫一并移除;因为是女孩的胚胎,少许的接触空气都有可能使她感染。而那之后,它就要生活在精密嫁接仪器管道的拟人工环境中,最后模拟分娩环境后再移入全过滤的封闭容器里。但对于虞涟而言,只是睡了长长的、疲惫的一觉,梦醒了,病灶也便移除了,只剩下调养;医生来告知‘手术很成功’,并且再拿了一堆文件来要他签署。有必要吗?反正这也不会是合法的;难道有一天我会凭借这些去告你们吗?他嘲弄地想,在那份文件底下潦草地写上自己的名字。‘你想要……看一眼吗?’医生最后问,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对方的意思,坚决地摇了摇头。‘没有必要。’没有必要,虽然这么说,他还是莫名地记住了那份文件的抬头,那里有个细小的编号。
    011。
    那块蠕动着的、屏幕上不真实的阴影,如今变成了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小人儿站在面前,更大的矛盾便从内而外地击碎了他:他卖出去的不是肾脏、不是头发、不是血液,更不是结石,而是一个人;那个人是从他腹中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一块血肉一块血肉地,一点一点合起来捏做一块儿,从无到有,从死到生,慢慢地动弹起来,哭笑嬉怒,翻转闹腾。他无数次以为自己就要活不过去了的时候,这小家伙突然在里头腾起来一个筋斗,像万分生气了一样,狠狠地踹他一脚,将他弄醒;于是赌着命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肚里揣的是炸弹在鬼门关上徘徊,他们都还活着,一会儿融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来回分来合去地几趟,早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把它丢下了。把它和他所有的软弱、善良,残存的那些感情和过往所以称得上美好的回忆,都一起打包、一起切割,一起手术移除了。他靠着丢弃了它们走到今天,自己像一柄刀似的无情地切割着别人,也切割着自己;眼见着这把刀越来越锋利,也磨得越来越薄了。
    而现在,她——它们突然都又回来了,好像是一条跣足的离魂,在失去自我之后仓惶奔走,这会儿终于追了上来;于是化作厉鬼,索命一般地朝他发出压抑至今的刺耳尖叫。
    他低下头,那小姑娘通红的皱巴巴的扭曲脸孔就映入他的眼帘;这一幕在眼前突然变得模糊、扭曲、无限大与无限小,所有一切的慌乱骤然凝缩成一粒晶莹的水珠,随着他低头的动作飞快地从视网膜上剥落下去。
    啪嗒,那冰凉咸涩的液体落进她已经叫不出声音却仍旧大张着的嘴里,还有一些落在她的脸上。她被这异物和凉意打乱了恐惧的频率,这个角度她看不见玻璃房子了,于是像每一个这年代应有的孩子那样,从痛苦中迅速地拔离出去,转而投入另一样关怀的事件当中:她合上了嘴,所有的声音都随着那滴泪水敛进去,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又或者觉得这样的味道很奇特——苦涩的、咸咸的,包含了很多很多……说不出名头的情绪,是她从未尝过的味道,好像一块丢失的拼图重新找回。她是不会哭的,因此所有人的流泪在她看来都很神奇;她伸出手,有些困惑地想要试图抓住那些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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