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刺耳的警报声倏然响起的话,这一切说不定看上去很美好,很感人,似乎会迎来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只有一个人不这么想。吃过同类的金鱼是再也回不去的,它们已经尝过了与饵食全然不同的滋味;凌衍之是明白的,他是认得他的,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他看得见虞涟那副人皮下的东西。
虞涟现在完全没有注意凌衍之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小小的孩子身上;紧张得冷汗淋漓,背脊弓起。更何况,凌衍之对他无法构成任何的威胁。事实也的确如此,凌衍之就连抬起身子,去够着落在地上的那支安瓿的残片,就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让他几乎喘不过来气。他能用这小小的一片玻璃刺伤那人吗?显然是不可能的,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还是有可以做到的事。
他用那尖锐的边缘,狠狠地划向自己手腕的动脉。
触发生命安全级别的警报登时响彻全院,所有指标全部刷地变得血红;这警报整栋楼所有机关办公室和监控部门都会听见,所有监控仪器设备上都会显示,即便是四级试验区域也会收到警报通知。此外,原本由内锁安全优先而无法从外部打开的负压气闭空间,会为了优先保证实验人员的生命安全,解除外向的操作锁定……
不管怎么说,现在即使已经去不了一线了,我也好歹曾经是个拿实验室当宿舍用的科学家啊。
他听见机械上升发出的摩擦声,外间更多嘈嚷杂乱的喊声透过空气传进来——太好了,果然有人从外面将隔离闸解除了,肯定有人已经发现了异常,早等在门外想办法打开它。从外侧强行开启的闸门因反向而往上缓缓升起,流动的空气从底部涌进来。他在恍惚中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衍之!幻觉中,那声音无比地熟悉与真实。
那声音让他不知道从哪里提起最后一股力气,一把拽过凌依依,把她小小的身体从隔离闸下方刚刚腾起的狭窄缝隙里塞了出去。
快跑,他想要说,但是浑身冰冷,一下子栽倒下去。对面的一隙亮光当中似乎隐约伸来一双手,将凌依依抱了过去;眼前的视野昏沉发黑,面前似乎隐隐绰绰有人在说什么,他听不清了;他的脖颈整个往后仰起,虞涟几乎是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提了起来,用髋骨和手臂顶住他身体的重量,像操作着一个瘦削却巨大的玩偶。
他们靠得很近,虞涟蓬勃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弥补了他的寒冷,而他的血浸透了虞涟永远整洁挺括的衣衫。真有意思,到了最后,倒像是我俩融为一体了,身子紧贴着,像是一个人。“让开,”他隐约感觉到虞涟手中安瓿碎裂的锐角尖端几乎刺入了他的脖颈,心中有些好笑:我这样的难道也可以当做人质吗?有谁会当真在意?
面前似乎有隐隐绰绰的人,他们变成了水墨的黑影,浓淡得像一座座山。但是虞涟硬推着他往前走,面前的山便如摩西分海一般让开一条道路。凌衍之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是却能够感受到他们传递过来的鲜明的、哀伤又遗憾的情绪,能感觉到脚下粘腻,仿佛血迹在身后拖曳成一条红色的河。
但有一个人挡在面前,没有让开。
“他快要死了,根本连站也站不住,你带着他能往哪里走呢?”金鳞子说,他站在他们面前,还是用他一贯高冷的、置身事外的语调说话。他刚从四级防护实验室里赶来,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那样,汗得透湿,连蜷曲的额发都贴在脸上。这时候望着面前的人,才算是真正的相隔几年后的当面;那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中间仿佛隔着一整个天堑。
“所以,放开他吧,我来当你的人质。从根源上来说,本来也不关凌衍之什么事,你和我都明白,走到这一步的起因是我。”金院士还是他那副欠扁的语调,但他说着低下头来,摘下了脸上沉重的视觉辅助镜,随手扔到一边。自从上一次审查中被强光持续照射之后,他就再也戴不了日常轻便型的那种看上去像是墨镜的光学辅助镜了,弱视症状到了非常严峻的地步。许多人都倒吸了一口气,知道摘下这样的眼镜暴露在日光底下,对金鳞子来说基本上就变得和瞎子无异;甚至有些人对这张摘下眼镜的脸感到陌生,眼眶周围的颜色都因为长时间戴着镜框而像被水泡过一样不正常地发白,仿佛第一次知道他真正长什么模样。
唯有虞涟对这张脸是熟悉的,熟悉到每一根细密蜷曲的睫毛。曾经他也为他揉按过眼窝解除疲乏,也见过他像野兽一般在深夜里似会发光的淡到异常的瞳色。他从他还不用每时每刻都戴着这样的眼镜时就认识他了,在他们读书的那会,他有时会站到他身后,用一只手掌遮住他的眼廓强迫他闭一会儿眼,另一只手的食指弓成指弓,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按摩;他整个人便会向后仰起,脑袋放松地抵住他的腹部,蹭得那儿一阵难以言喻的暗痒。
“放了他,我陪你走。”金鳞子举起手,紧闭着双眼,却低声说道,像是他曾经殷殷等待过的答案,“这一次我陪你走到最后。”
第92章 如落尘埃
金鳞子像一个真正的盲人那样,眼睛紧紧地闭着,随着迈出脚步的方向伸手向前摸索,居然毫无防备地攥住了那只正抵着凌衍之脖颈的鲜血淋漓的手腕。虞涟手一松,他怀中的凌衍之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失去依托,滚倒在地上;而他几乎同时将金鳞子手腕往后一扳,将他控制住了。这个过程看似惊险万状,却实际上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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