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甥女回来了,我想去见见她,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我外甥女,也是这里的医生,她很优秀,一直很优秀。”
医生没有说话,只是点头。李重岩的电话突然响了,是秘书打来的。他呼吸了两口气,让自己调整好,然后走到窗边去接电话。一阵风忽地撞过来,李重岩看见一团雪在玻璃上炸开。
“局长先生,”秘书在电话那一头说,他的语气竟然有些慌乱和惊恐,“您被指控了。”
“什么?”
“澳大利亚的‘红河会’指控您参与了墨尔本机场恐怖袭击的策划。先生,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已经谣言满天飞了,那些媒体——”
“‘红河会’承认了?”
“还没有,先生,澳方警察正在全球通缉他们的首领,悬赏一亿美金。今天凌晨三点,有一通电话打进澳大利亚联邦警察的大楼里,对方声称自己是‘红河会’成员,要来指控同样参与这起惨案的中国时间局北京总局局长李重岩先生,并且还说您早年加入他们,直到现在仍是他们的重要成员之一。”
李重岩觉得一股热油浇在了自己头上,身体里也像火一样烧起来,烫灼他的五脏六腑。他揉了揉眉心,握起拳头砸在面前的玻璃上,沉闷的一声震响后,所有的医生都看着他。
“局长先生!”
“我知道了,我等会儿回局里。”李重岩说完后挂断电话,放在桌上,一边咳嗽,一边朝诊疗机走去。他觉得身体像是被抽去了魂灵,每次当他觉得稍微轻松点后,马上就会有更沉重的打击降临在他头上。李重岩对医生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呼出一口气。他在那一刻觉得累极了,好像几辈子的事儿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压在他身上。
中午,肖卓铭有了点空闲,忽然想起了李重岩在35楼住院。她把几个重要数据录入电脑后就乘电梯上去,35楼只有医生在那里。
“这里是专区,没有许可证不能进入。”医生对她说。
“李重岩呢?”肖卓铭看了一眼里面,玻璃门背后有几个人影,一个年轻医生正从里面走出来。
“我不能告诉你。请你先离开这儿,去吃点午饭。”
肖卓铭抬起眼睛说:“他是我舅舅。”
李重岩说他有个在李惠利医院当医生的外甥女回来了。医生想起了李重岩说过的话,低头端详了肖卓铭一会儿,说:“他不在这里,他回时间局里去了。”
“他得了什么病?”肖卓铭看着那个年轻医生把一叠纸钉起来,装进档案袋里。
医生回答:“这个就不能告诉你了,不管你是他的外甥女还是女儿。”
肖卓铭瞟了眼35层的内部陈设,看看时间,点过头后抄着衣兜离开了。她轻轻哼着一首孤零零的歌,坐电梯下去,出门时看到走廊尽头的玻璃墙外,风雪又把墙柱埋掉了一根。
*
符衷凌晨才睡着,也是浅浅的,经常被风声惊醒。他一直闭着眼睛,但脑海里却不停地回荡着录音中那些话语,仿佛是从46亿年前传来的回音,告诉他一个关于过去的秘密。那个晚上,符衷没有想明白时间究竟是何物,它明明没有实体,却又为什么能够比任何山川湖海都遮人视线,为什么能把两个人隔开得那么远,比银河尽头还要远上亿万倍。
早上醒来后觉得眼睛干涩,他摸了摸枕头,有未干的水痕。符衷拿着手机,茫然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他摸到身旁的床铺,冷冰冰的。他本能地觉得这里应该被谁的体温捂暖,但是那个人是谁呢?符衷想不起来了。他下床,没有开灯,拉开窗帘后雪光透射进来,屋子里蒙着薄薄的光晕,光晕中他孤身一人。
符阳夏的房门紧闭着,客厅和餐厅中都没有他的身影。符衷问了家里的佣工和保姆,他们都不知道男主人在哪里。符衷没有去找,进厨房自己弄了早餐。他打量着这栋别墅,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这栋别墅还是24年前的老样子——亚当式的客厅、垂挂的秘鲁壁毯、上百年都不会坏的结实的木制家具,别墅的每个角落都没有灰尘和污垢。
它好像被留在了时光里,时间并没有流动。符衷反复回想着自己七岁那年的冬天,季垚来家里做客时的情景,他们坐在花园的栏杆上看雪,然后去了琴房——他们度过了愉快的一晚。
符衷从客厅中穿过,沿着旋梯上楼,他所走过的那些路都是十七年前的老样子,往事如潮水般袭来。他追着七岁时的自己,来到顶层,几条金属栅格后面的木地板上铺着皮毛地毯,藤编的椅子摆在靠近玻璃的那一侧。吊灯的形状犹如岩浆,天花板上的线型灯温和内敛,照亮了那架黑色的德国产贝希斯坦三角钢琴。
他开始弹琴,弹《梦中的婚礼》,似乎他学琴的那么多年,就只是为了弹好这一支曲子。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影。”
“狂暴的激情,驱散了往日的梦想,于是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还有你那天仙似的面影。”
“失去了神往,失去了灵感,失去了眼泪,失去了生命,也失去了爱情 。”
他一边弹琴一边念着普希金的情诗,他的腔调会随着琴音的起伏而变化,当琴音结束时,最后一个字的音节也随之消失。符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只是凭借一种意识,一种身体的记忆,他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空荡荡的别墅顶层没有听众,那些红尾山雀、金花鸟、旋木雀早就不见了踪影,他觉得没人在听,也觉得有人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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