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宋临盯着他,季垚觉得父亲的眼睛有种穿透人心的魔力,他的眼神并不是十分锐利,却总能让人绷紧神经。季宋临轻轻地笑,坐在望远镜下面的台座上,踩着横杆,好像他正要去冲锋陷阵,脚下那是坦克的炮管。他吐着烟气,季宋临抽烟没有季垚那样慢条斯理,他更多的是沉迷烟草的味道。
“你说的倒是一点儿不差,你把我接下来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就是你想的那样。所以现在你应该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照片背后的‘十年后’三个字是你的笔迹,所以我猜测你们看到的是未来的景象。再仔细想想,为什么是十年,不是九年、十一年,那么就假设你们当时根本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东西,于是定了十年这么个模糊的数字。要么是说把这消息封锁十年,要么是说至少等到十年后才允许进行类似的活动,比如‘回溯计划’。难怪我一开始就觉得事情有点过于巧合,就像早就准备好了的一样。现在看来确实没错,你们有十年的时间去准备呢。”
季宋临笑了,他摊开手,说:“你这话应该对着李重岩、符阳夏或者唐霖去说的。‘回溯计划’完全是他们的主意,与我无关。”
季垚知道自己猜对了,所有的问题都在此时迎刃而解,所有的事情都像锡兵一样一个一个摆好,物归原处。他想笑,但笑不出来,他忽然觉得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崩解,如同云彩,散入日暮的霞光中。他心里有一种被人耍弄的恼怒感,出离的愤怒让他呼吸加快、肾上腺素飙升。
月光洒进舱内,给每样事物都镀上一层银灰色,季宋临手里升腾起来的烟气也变得和山野间的雾霭一样沉默、安详、充满怪诞之气了。季宋临抽完了一根烟,他看了眼短短的烟蒂,摁灭后丢进回收通道,拍掉手指上的烟灰:“你从哪里听来的关于黑塔的消息?”
“肖卓铭。”季垚说,“在我们发现这里的那座黑塔的第一天,肖卓铭就提到了她父亲的日记本里描述的关于冈仁波齐、黑塔和巨鹰等的文字。还有一些其他的人,远在西藏的执行员、维修员都是我的好帮手。”
“原来世界这么小。”季宋临说,“身边的都是老熟人,谁都没有离开,谁都没有走散。”
两父子静默了一阵,季垚关闭屏幕,一边整理着平板,一边问:“关于黑塔的那幅写生作品,你没什么好说的吗?”
季宋临想了想,从台座上站起来,他坐得太久了,感觉不舒服。风徐徐地吹了一阵,星星越来越多了,几乎要把天穹铺满。季宋临看了会儿星星,才说:“写生是我画的,还描了很多幅,给当时一起去的那群人一人一幅。黑塔发射出引力波之后,时空错乱,怪象丛生,于是我决定把那场面画下来。那时候肖尔槐已经死掉了,我只好模仿了他的签名,让人找时间送到他的家人那里去。”
“但是你只画了塔和山。”
“我不敢画龙王。它不是用一支笔就能画下来的,它是自然本身,是让我们去敬畏的东西。”
季垚看着别处沉默,星空压在了他的头顶,季宋临的这番话让他的心沉沉地往下坠。他觉得很累,很无助,想听天由命了。季垚咬着牙齿,腮帮被咬得硬梆梆的,酸痛无比。他抬起手很重地掐了眉心一下,痛感让他稍微找回了点真实。他想到了符衷,还有吞噬银河的黑暗,他答应了符衷要给他带去黎明。
“但我们还是要杀掉它。”季垚像下命令那样说道。等最后一缕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离开了望远镜舱。季宋临没出声,他在季垚出去之后重新回到目镜前,继续自己探索宇宙的高尚事业,仿佛不满于季垚打断了他认真工作的脚步,白白浪费了一个小时。
三个执行员站在艏楼上瞭望,他们正胡天海地地扯着闲话,然后就看见季垚戴着帽子从指挥舱里上来。季垚朝他们点点头算是招呼,找了一处没人的栏杆靠着,在吹送的海风里点燃一根烟。他咬着烟尾,风把他的头发吹散,让他上身的衣服紧贴着身体,烟雾则四处飘散。季垚抖开手里的报纸,哗啦啦地响,他把纸面抚平。航照灯烁烁地亮着,瞭望塔上相当明亮,如同移动的灯塔。
季垚浏览报纸,这些报纸都是最新的,刚从坐标仪上传过来。他看到“北极黑洞”、“四号空洞坍缩”、“李重岩被指控参与恐怖袭击”这些标题,抬起头闭上了眼睛。他的眼睛也累极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每天看到的都是悲惨世界,他想看点能让人真心发笑的东西,哪怕是一个冷笑话也好。
他转过身,面向大海,广阔的海面上除了水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大陆早就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就算是在如此空旷的一览无余的地带,人也会迷路,然后才会感受到自然的浩瀚和奇异。季垚回头看到了巨鹰从远处飞来,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只知道眼前出现了鼓满空气的羽翼。
季垚开始用报纸折纸飞机,他会折很棒的纸飞机,能在空中平稳地滑翔。季垚咬着烟,心无旁骛地折纸,当把机翼折出来后,他看了看漂亮的纸飞机,觉得缺了点什么。季垚抽出口袋里的记号笔,在左边机翼上写下“符衷”,右边写下“季垚”,各画了半颗心,拼起来后就是一个整体。
他终于笑起来,等一阵风从背后吹来时,他拉开手臂,像掷标枪的运动员那样,朝着顺风的方向把纸飞机掷出去。飞机脱手而出,乘着风远去了,在广袤的海洋上方自由自在地滑行。身后猛地传来巨鹰的长啸,黑色的影子从头顶急速擦过,狂风拍乱了季垚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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