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以前他在我面前是透明的,一丁点儿小心事都藏不住,什么都要和我说。
但是现在,我猜不透他。
用着几千块的打火机,夹克袖口印着隐蔽的某大牌图标,嘴上却说自己负债累累是个无业游民。
叶怀秋学会骗人了。
只不过,他说谎的能力还是有些拙劣,被我一眼就给识破了。
是真的把我当成了陌生人,还是说,觉得这么多年过去后,我不再值得成为他身边的人?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是我想多了,也或许他没骗我,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释。
叶怀秋的烟抽到了尽头,把烟头抵在潮湿的墙壁上用力碾了碾。
他还是很瘦,手指纤细,好像我用力一握就能让他断了骨头。
他把自己的烟头扔在我那个旁边,两个可怜虫,混在了脏兮兮的泥土里。
“你呢?”叶怀秋转过来问我,“工作还不错?”
我笑笑:“今天是我上班的最后一天。”
一脸诧异。
“部门被遣散,我和你一样,无业游民了。”
我不知道叶怀秋究竟是个什么状态,但此刻的确不是我理想的重逢时机。
我预料中的重逢应该是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无风无浪,天气晴朗。我们也不该在这样突降的雨天、在这么一个空旷又肮脏的烂尾楼里碰面,应该是高级餐厅或者安静有情调的酒吧。
事与愿违,这个词儿贯穿人类的一生。
我琢磨着,就算我曾经勉强在叶怀秋的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但今天这短暂的重逢大概会亲手摧毁他心中关于我的幻想。
“哥,再帮我们盯一会儿呗。”
那帮学生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的我压根儿没有注意到,自从发现站在这里的人是叶怀秋,这个世界好像一切都成了他的陪衬。
虽然不想被打扰,毕竟难得有机会跟叶怀秋叙旧,但自觉聊天走入了死胡同,我还是点了头。
我对叶怀秋说:“我去帮他们盯着相机。”
叶怀秋微笑点头,我跟着学生走开。
好像叶怀秋身边连温度都比别处稍微高了些,也或许是因为有一面墙挡了风,可我却还是十分主观地觉得那高出来的温度来自于他。
我站在那里,盯着支架上的相机屏幕。
学生们又开始了。
这一次,我有注意听他们的台词,有注意看他们的表演。
一些大学生,一个原创的剧本。
讲一个可悲的故事。
主角叫何某,姓何,名某,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父母生下他就给丢掉了,捡到他的是个拾荒老人,老人脑子不好,但对这孩子很好。老人心心念念给孩子起个名,但自己不识字,就找别人帮忙。老人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自己姓何却也不知道叫何什么,他拦了个路人给小孩儿起码,路人说:“就叫何某吧,反正也没人在乎他究竟叫啥。”
何某是个被遗弃的孩子,跟着拾荒老人长大,活得又脏又臭,长到七八岁,老人在一个清晨再没醒过来。何某又被别人领走,到乡下帮人干活。干活混口饭,偶尔还能洗个澡,脏还是脏,但不臭了。这样到了十七八岁,他已经觉得自己会一辈子就这样,然后老死在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乡下。也挺好的,对他来说,这是归宿了。然而,有一天一群人开着车来了,平了村庄,大家四散而逃,何某也跟着逃。逃到哪儿呢?不知道,就是乱跑。稀里糊涂进了城,他发现自己又变成了脏又臭。晚上在一个看起来很干净的地方天为被地为铺,结果刚睡着就被带进了警察局。又是一番折腾啊,警察问他啥,他都不知道。后来过了好久,警察突然告诉他找到他亲生父母了,这不奇了怪了么,何某一直以为自己是垃圾堆里滋生出来的,跟别人不一样,没人生。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有父母啊。
这会儿这一场戏就是何某跟父母见面的场景,那对男女被迫而来,原本算盘打得劈啪作响——当年生了这一胎之后就再没能有个孩子,现在想要了,既然警察说找到了那就再领回来呗,正好养老了。
结果,何某笨拙又木讷,大字不识一个,即便警察带着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可已经陷入皮肉的臭味还是散不去。
父母后悔了,又不认了。
警察跟何某父母互相嚷嚷着什么,只有何某局外人一样站在一边,看戏似的看着他们,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故事宿命感太强,对于何某来说,从他被抛弃的那一瞬间开始,一切于他而言就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看得出了神,甚至不知道叶怀秋是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的。
他的手指在相机屏幕上轻轻一点,然后说:“你忘了继续录像。”
二十分钟已过,还好他过来了,否则我就得跟那帮学生道歉了。
表演还在继续,我们俩站在一起。
叶怀秋说:“这个何某,你知道让我想起了谁吗?”
“谁?”
“默尔索。”
叶怀秋点了烟,望向那帮沉浸戏剧之中的学生,他轻声说:“荒诞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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