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铃眉也算是县内大户,毕竟一般屠户都是颇有钱财家底的,就是当地的小地主和乡宦也要谦让几分,下头的村落里如果有了龃龉,都要找屠户来平事。
但铃眉却说,她家里有些抬不起头来。
主要是小地方,口舌是非多,她本上头有两个哥哥,十来年前抗倭死了一个,又有一个去南越打仗的时候战死了,家里就剩她一个了。本来说是要招婿或者让她嫁个当地的书生,但铃眉一直抗嫁闹婚,都二十七八了还天天耍刀弄枪不嫁人。
爹娘也骂她,但也宠她,真不能把她赶出家门,就只能这么养着。
有人说是铃眉被她两个死去哥哥的魂给上身了,所以天天幻想着自个儿要打仗。也有人说他家光猪羊下崽勤快,所以家里人就不下崽,会断子绝孙。
她爹又在早年抗倭的时候断了条胳膊,总不能听人背后嚼舌根就跟人拼命去,也就装傻装听不见。
马车停在院门口,铃眉一路喊着挽她进去,俞星城刚踏入门槛,就听见有附近村镇百姓聚集过来围观,她听见旁边有一人小声跟村妇道:“……铃眉找了个小男人回来!?个子还没她高哩!”
“你瞧瞧那鸳鸯补子,鸳鸯哟!知县大老爷就是个鶒!”
“噫!我瞧着怎么不像个官老爷,那外头不是个褙子么?怎么还带着黑冠?现在官服都这样了?”
俞星城以前没出过家门,住的又是州府,没见识过这样爱看热闹爱嚼舌根的。
但铃眉父母人却极好,她母亲胡氏上来竟先道:“铃眉!你还知道回来看看爹娘,打不死你个皮糙肉厚的死丫头——啊!这难道是你之前信里说的那天仙儿似的十来岁的官娘子!”
她爹铃案穿着白布的围裙,看起来朴实爽利,跟铃眉一样的心直口快,只是一只手无法作揖,只弓了腰,请她进屋来坐,又是倒水又是拿果子的。
俞星城笑着跟他们聊了没几句,这老两口就把铃眉的那点糗事都给抖搂光了。正好也到了快用膳的时间了,她爹铃案又连忙钻进厨房,早听说俞星城是个天生不足身子骨弱的,铃案端出一盆羊蝎子骨,说吃骨髓大补。还有什么干炸丸子、冬瓜火腿汤,烂炖老鹅——
俞星城被香味勾的,差点没保持住端庄。
饭吃到一半,却听见外头一大片赶轿喊人的声音,没一会儿就瞧见个皂底黑靴,一身青色官袍的中年男人下了轿子,外头有人高喊:“知县老爷到。”
俞星城吃面吃到一半,赶紧咬断放下筷子,铃眉更是噎的直翻白眼。
铃眉她爹连忙迎出去,外头看似热络的客气起来。显然是这知县听说她俩来了,一是不知这新来的六品官的深浅。二是铃眉入了道考,也算是个仙科举人,万一以后去京城当了个仙科进士,那这进士身份就够在县里横着走几十年了。
这场面,搞得跟范进中举似的。
俞星城也只好和铃眉一道出去,和那法令纹深重的知县行礼客气道:“在下是万国会馆营造司员外郎,姓俞。”
知县听着传闻,还以为铃眉领了个外头当官的男人回来说亲的,虽然自个儿领男人归家不体面,但外头州府似乎都不讲究这些旧俗。见了面才知道,竟是个女官。
那知县只好一阵子什么“同在桑梓”的攀关系,说什么以前得铃眉家照顾,又和铃眉那故去的二哥有些渊源,说完了才打探起她俩归乡的理由。俞星城笑道:“前些日子倭妖、雪灾,闹在一处,万国七司也是中心。宫里钦天监要问话,才与铃姊姊一起去述职。我们二人倒是边缘人了,场上主要是房巡按和几位缉仙厂的千户、百户说话,我们不过陪着。”
她有意提起几号人物,知县果然觉得如雷贯耳,眼睛都亮了几分。
俞星城也是有意要给铃眉长脸,省的别人都觉得她家里只有个女儿就该被欺负。
俞星城又笑道:“这次倭妖祸患,铃姊姊拿各方官印去兵备道请天兵镇妖,功不可没,她倒也跟治水似的,飞过了家门而不如,如今忙完了,我们也是等苏州知事一同乘机车回苏,多了两日假期,看她实在惦记,我便陪她来瞧瞧。”
铃眉瞪大眼,总觉得俞星城这话里话外,既把她说的多有功,又说的跟各路大官都认识似的。她看那知县脸色变幻,不住作揖又攀亲,心里觉得爽快,嘴上却没俞星城这样多说话的把戏,只得把嘴焊死了,都听俞星城说来。
果不其然,那知县又说什么要送房送车。房是三进三出,车是二马齐驱,铃眉连忙憋出一句:“那可使不得!”
俞星城也笑:“万国七司的官员,日后都要再调职,谁知道能去哪儿,受了房也没人住,怎能白白占着。更何况铃姊姊一位仙官,哪有坐马车的道理。”
这些官场爱攀关系的,最擅长的就是“你不受我的礼就是瞧不上我就是见外”之类的演戏,俞星城也从裘老狗那里学来了一招半式,言下之意都是“都说了不缺还要往脸上怼倒是想让我们被坐实贪污受贿”。那知县没见过刚入官场,就一张铁嘴死不松口的,一时间下不来台。
俞星城看他面露尴尬懊悔,才缓缓道:“铃姊姊在外,家中父母总是无人照料的。要是知县大人赠与如此多财物,让外人知道,不知道要如何诟病呢。但如若父母在家安安稳稳,不受人欺辱,不被人闲话,铃姊姊就知道,是知县大人花了苦心照料了。若真是能有人替照看家中父母,那铃眉兄长已不再,唤同在桑梓的前辈一句阿兄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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