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则觉得皇帝本来就是个狗东西,他性情多变,口出狂言,完全不是道德上的楷模,死了才能清本正源,给大明儒士以痛斥怒骂他的机会。
有些三年前逃脱清算的江南士绅子女,开始编排各种各样的故事,从说他马上风而死,到暗示他从官场向宫廷敛财,死也死在玉床金席上。
有些则是皇帝的先进思想的支持者,引援各国现今皇帝做对比,写出一篇篇华丽辞藻称赞“最好的时代不会结束,更好的时代即将来临”。
在这样的变化中,人们的面目总是千奇百怪,但又像是海上的风浪,总有浪头一会儿朝这儿,一会儿朝那儿。
俞星城在宫中陪着小燕王,她知道这些消息,她阅读过许许多多的报纸。
她现在正陷入一个很微妙的小风波中。
就是皇帝的谥号。
按理来说应该有小燕王这位继任者来定,但臣子却觉得他给予的评价过高,不愿意附议。
皇帝的谥号,代表是人世间对他功过、能力与心性的评价,他自己虽然不在意,但如果他的功过他的人生被人否定,那么小燕王就很难继承他的遗志而不受抨击。
但在民间的口碑中,当今皇帝绝对不算是好的。
或许是儒家仍是社会习俗最难以撼动的基石,更多的人还愿意用“礼貌”“勤勉”“谦逊”“仁慈”这样评价道德的品质,去评价一个皇帝的功过。
皇帝许多小事的荒唐、易变、暴躁与狠绝,在民众眼中总是会被放大的。
到这时,皇帝已经入梓宫停在宫中,准备几日后的移驾与入陵,小燕王还在据理力争,绝不能接受在他的谥号里出现“惠”这样表示平庸的字眼。
在小燕王团团转的时候,俞星城却在灯烛旁,看了一样坐在书桌旁边的江道之,道:“根本不是这个问题。皇上不在乎名,不在乎谥号,却在乎你是否能得到支持。你是为了让别人认可你之后要做的改革,才需要给皇上正名的。对吧。”
小燕王转脸:“是。可他在位三十五年,这些流言已经太久了——”
“但在本朝,只因死者为大,拔高一个死人,可比拔高一个活人容易的多。”俞星城道:“更何况,他在世时,有确确实实的功绩。你更应该做的是,为他写一篇感情充沛的崇敬的短传记,而后刊登在大明朝南北各家报纸上。”
江道之也有些吃惊:“皇帝御笔,发在报纸这种东西上?”
确实,报纸在如今,看似还是一个廉价、低俗充斥着本地广告与白文故事的玩意儿。哪怕如今随着戏曲发达,私塾官塾遍地,识字率高了不少,报纸上更有将近一半的内容,都是类似小说的口语与简化字。
但很多地方都有听报纸的习惯了,这在当今大明,可是传播最广的手段之一。
小燕王道:“你说得对。我之后要做的举措,处处关系到百姓,自然应该先与他们有沟通。报纸当年一直被富家士绅占据,造成了多少麻烦,你我也知道,这三年官报发展的还算不错,不若当真刊登一篇文章,来为皇上正名。甚至我认为,这片悼文应该还有一个更白话的版本。”
江道之似乎有点犹豫。
俞星城觉得,江道之虽然嘴上总是溜须拍马,但他真心敬佩皇帝的理想与行事手段,皇帝驾崩后,江道之整个人似乎也消瘦沉默了不少。他大概是真心想要替皇帝正名。
江道之:“殿下怕是不怎么会写白话。白话的我来润色罢。我是个俗人,才能写的出俗文。”
小燕王点头:“原文我自己来写。”
大殓之后,梓宫已经在乾清宫停了一阵子了,小燕王经常去守灵,但呆在那里最多的还是宁祯长公主。这对兄妹相互扶持多年,未曾离心过,都见证着彼此夺取权力,丧失爱人,这会儿皇帝走了,宁祯长公主似乎也一夜老了许多。
她那张有些不对称的温柔圆脸上,几乎再也没了半分笑容。
大殓七日后,距离入陵还需要一小段时间,梓宫将移至景山附近的宫殿。在这一日移驾时,大升轝将梓宫运送出紫禁城,诸位皇子宗室与群臣、宫妃将夹道哀送,特别是宫妃与太子,将跪地默送。
在那日大升轝离宫之前,阁老也将诵读皇帝遗诏。
只是这篇遗诏其实并不是皇帝亲手所写,而是由江道之、俞星城与其他阁臣共同撰写,来以皇帝自己的口气说一些自我评价和祈愿。
但实际上,皇帝临终前七八日写下的遗诏,则是在前几日,小燕王提出要为皇帝正名时,宁祯长公主才亲手拿出来,当着几位近臣与小燕王的面诵读的。
那篇遗诏,可比如今这对外公开的遗诏辛辣与温情的多。
他似乎是分段多次写的,有些逼急潦草的甚至像是他深夜爬起来秉灯夜烛写成。
上来先说的是宁祯长公主。
“我是想再给你寻一门亲事的。我知道你是受爱情滋养的女人,但你也知道,现在再能找到的哪里还是爱人,都是心怀鬼胎的狗东西。等略儿做了皇帝,你便离开京师,去别的地方鬼混也不错。到时候因为你远离了权力,可能也就远离了狗男人,你还是很美的,这个年纪说不定也能再寻到知心人。”
这话说的实在柔软,也不像个自知死期将至的人的口气。
又说小燕王:“我与他说了太多话,他似乎有些恐慌了,他太怕自己比不上我了。可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连世界什么模样还没见过呢。他不会比我差的。但我已经不想教导他了,他是在信任与历练中成长的,我是在怀疑与提防中长大的,我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我也不知道,哪一类人更适合成为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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