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权不足畏惧,强权也不会长久。”唐挽淡淡开口,“你若信我,当发声时便不该沉默;你若不信,且擦亮眼睛看着。”
她这话太过高深莫测, 台下众人大多都没有听懂, 却也不能表现出疑惑的样子, 否则显得自己太没有学问了。于是人人脸上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甚至还有几个人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你问他到底悟出了什么?他只会摆摆手, 告诉你“不可说”。
忽然身后传来马蹄声,紧接着便是一声骏马长嘶。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身穿豆沙绿的官服,头戴乌纱帽,脚蹬黑朝靴,昂然坐在一匹纯黑骏马之上。他的脸已被冷风吹得通红,那一双眼睛却闪着亮光。
“学生孙钊,也有个问题想问先生!”孙钊肩上大氅随风而动,猎猎飞舞。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请问先生,如果您的老师犯下罪行,是当维护法度正义,还是师生之情?”
唐挽望着他,唇边漾出笑意。
“这人是谁?”有人低声问道。
“他是显庆年进士,与我同年,叫孙钊。五年前外放了青州知府。”
“青州……那不是徐阁老的老家?”
“他刚刚那个问题,难不成是在影射徐阁老?”
唐挽缓缓站起身,看向孙钊。五年不见,他的变化更大了。眉宇间桀骜的少年气已悉数敛尽,取而代之的是经年风雨磨砺出的沉稳从容。
唐挽淡淡含笑,道:“孙知府此言何意?”
孙钊向着唐挽行了一礼,转身勒马,面向众人,高声道:“在下青州知府孙钊,是来告御状的!内阁首辅徐阶纵容其子横行乡里、趁火打劫,侵吞同乡田产百余亩,家财上千两。事后还威胁地方官,企图一手遮天。我泱泱大庸,岂能容许此等德不配位的小人高居于朝堂!”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他说谁?内阁首辅徐阶?那个清正廉明、一心为公的徐首辅吗?
“徐首辅可是连朝服内衬都打着补丁啊!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我看不是首辅,而是他那两个儿子。他们远在青州,首辅恐怕并不知情。”
“那倒未必。诸君可还记得显庆年间徐阶七十大寿那一回?听说金银珠宝都堆了满堂。我看勤俭之名是假,借位敛财才是真。”
“听说当年抄闫炳章家的时候,专门有一车财物是送到徐府去的……”
“莫非唐阁老被排挤出内阁,也是徐阶所为?”
周围的私欲如同阳光下的尘嚣,翻腾而上,愈演愈烈。唐挽孑然而立,一双深眸似平湖,里面暗潮汹涌。徐阶妄图用人言淹死她,却不知自己也会被流言所杀。唐挽忽然一笑,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己今日这番安排,当不辜负徐阶的多年教导了。
人群逐渐混乱,言语窃窃杂杂。孙钊忽然高声道:“强权不足畏惧,强权也不会长久。内阁首辅又如何?证据确凿,也要认诛伏法!我这便去往玄武门,敲响登闻鼓。诸位信我,便与我同往;不信我,也请一道前来,擦亮眼睛做个见证!”
众人闻言一惊,这话怎么好像刚刚在哪儿听过?急忙回头去看唐挽,然而那高台之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楚江忽然明白过来了。他大声说道:“强权不可容,法度不可废!我们同去玄武门,看皇帝如何评判!”
学生们的热情就像一堆干柴,一点就着。而百姓们是最容易被裹挟的。于是孙钊打马在前,人群紧紧拱簇在后,如同汹涌的潮水,向着玄武门席卷而去。
隐没在四周的官员们却慌了神。
“林郎中,咱们可怎么办呢?”
“急召所有官员,回衙门待命!”林郎中眸中有火光,“今日恐怕又是一场阁潮。”
……
风又冷了几分,卷着帘子吹进轿中,徐阶从混沌的瞌睡里猛然惊醒。他的精神大不如前了,时常犯困不说,还总是会忘记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他睁着一双混沌的眼眸,掀开帘子往外看去。空荡荡的长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寒风裹挟而来,吹进几片雪花。
“这都快开春了,怎么还下雪呢。”徐阶嘟囔道。
轿子外的管家躬身道:“老爷,今年倒春寒。您看这路边柳树的新芽刚刚发出来,这就冻死了。”
“冻死了……”徐阶哼了一声,“不合时宜,岂能容他。”
忽而从虚空中传来几声擂鼓。鼓声渺茫却又清晰,一声一声,敲在徐阶的心上。这些日子他时常听见这鼓声,也时常想起卢焯那些人来,让他不耐烦扰。心魔啊,都是心魔。徐阶闭上眼睛,只等着心里那张登闻鼓,快些停下来。
“老爷您听,这是登闻鼓?”管家说道。
徐阶倏然睁开眼睛。登闻鼓……竟真的是登闻鼓的声音?
轿夫的脚步声错杂,扰得他心头烦乱。徐阶手中的拐杖用力顿了顿,高声道:“停轿!”
轿子堪堪停下。徐阶撩帘而出,立于呼啸的北风中。长街寂寂,枯木萧索,唯有那鼓声,一下一下,清晰地传来。
突然鼓声也停了,天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徐阶顿觉胸口窒闷,继而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扶着管家的手臂堪堪站稳,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却仍感觉仿佛有人用力压着他的胸口,又好像有无数绳索捆在他身上,让他不得动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