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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莞儿说要回老家住上一阵子。她不愿同我走,我就又把她送到你家去了。凌霄比我更会照顾她。”元朗道。
    他又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萧瑟一笑,道:“匡之,咱们俩真是个失败的老师。”
    一切的变故发生在昨夜。可若要探寻根源,真不知该追溯到何时。皇帝是个天资绝佳的学生。在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地下,他还能如此冷静果决地做出应对。即便是宦海沉浮了多年的人也做不到,何况他才刚刚十六岁。皇帝是个好学生,可惜的是,他最终选择了皇权。
    “是我们没有教好他。”元朗叹道。
    唐挽眸光闪动,道:“还来得及。”
    元朗望着眼前人。看见她,自己的心情就变得很好。元朗曾经绞尽脑汁地想用一种花木来比喻匡之,后来发现,花木根本不足以形同她。花期总有限。花开花落,总赖东君。他的匡之当是一株松柏,迎风傲雪,四季常青。
    “过来。”元朗张开大氅,将绯色的身影纳入怀中。他的唇在唐挽冰凉的耳边贴了贴,果断道,“走了。”
    车轮滚滚,在白雪覆盖的小路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唐挽独自立于五里亭中,仰头望着他远去的方向。目尽处,是连天衰草,和漫漫荒丘。
    车遥遥,马憧憧。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复,千里共盈盈。
    ……
    建成十年一月初一。元日大朝,百官朝觐。
    这是唐挽出任内阁首辅之后,经历的第一场大朝会。天还没亮,她便早早地出了门。由玄武门入宫城,走过白雪覆盖的漫长甬路,穿过层层洞开的朱漆大门,终于望见了朝阳下的乾清宫。唐挽一手捏着袍角,顺着那通天的云阶往上走去。最高处,一个明黄的身影早已在等待她。
    “臣唐挽,拜见陛下。”
    “老师快快免礼。”皇帝大步上前,扶住唐挽的手臂,“还未曾给老师道喜。老师出任内阁首辅,真是我大庸的幸事。”
    唐挽抬起头,一双眼睛清如水明如镜,映射着皇帝的倒影。皇帝被她看得心头一紧:“老师?”
    “什么时候皇上对臣,也这样言不由衷了?”唐挽摇了摇头,轻声一叹,道,“臣已然做不得您的老师了。”
    唐挽错过皇帝,缓步朝殿内走去。忽听身后人问道:“老师是在怪朕吗?”
    唐挽顿住脚步,却没有说话,只用背影沉默对峙。
    皇帝受不得她这冷漠的样子。他四岁就拜了唐挽为师,读的第一句诗经,写的第一个“永”字,都是这个人亲身所传。对于皇帝来说,唐挽不仅仅是个老师,更是宠爱自己的长辈、了解自己的朋友。在这庄严冷肃的宫廷里,唐挽是唯一一个不会要求他完美的人。
    欲成大业,便要抛舍私情。千百年帝王心术无不如此,可皇帝没有想到竟会这么难。
    “谢阁老的离去是他自己的选择,朕从未逼迫过他。”皇帝颤抖着声音说道,“他走了,对老师来说,难道不是更有利么?”
    唐挽转身。恰逢一阵狂风吹过高台,两人衣袖翻飞,明黄与绯红交映。唐挽迎着朝阳而立,万道金光不及她眼中的光芒。她压抑着后头哽咽,说道:“我教过你守心问道,没有教过你唯利是图;我教过你亲贤远佞,没有教过你权术制衡;我教你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没有教你做一个无心的帝王。”
    “老师有心么?”皇帝的双眼泛着潮红,“当初我那样地恳求,为何还将我母后赶出宫廷?”
    原来是为了这事。
    “人犯了错便要承担后果,太后也不例外。”唐挽沉声道,“当初的局势你也亲眼见到了。这已是朝臣们能做出的最大妥协。”
    “可她毕竟是我的母亲。”皇帝眼中隐隐有泪,“我连母亲都保护不了,还做什么皇帝!”
    皇帝的情绪却并未能影响唐挽分毫。她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忽而一笑,道:“好说,那把太后接回来?”
    “什么?”皇帝一怔。
    皇帝眸中瞬间的慌乱没能逃过唐挽的眼睛。她压了压唇边的笑意,沉声问道:“你当真希望太后回来么?她所期待的,和你所追求的,当真一样么?”
    皇帝咬唇,不自觉后退一步。他退一步,唐挽便进一步:“问问你自己的心,你说这番话的时候,究竟是出于对母亲的思念,还是怕背上一个不孝的骂名?”
    身后便是高台,退无可退。皇帝脚步踉跄,唐挽及时伸出手,将他拉了回来。
    唐挽的手指骨节分明,苍白纤细,却满含着力度。她将皇帝衣襟前的褶皱抚平,轻声说道:“我本不是什么忠臣,也不会逼迫你去做什么孝子。若认不清是非对错,忠孝皆为枷锁。”
    宦海沉浮三十年,她早已凝出一身冷肃的气势,不怒而自威。皇帝的身量却比唐挽要高一些,他抿唇直视唐挽的眼睛,道:“老师的意思是,我也不必顺从于您了?”
    “我从不鼓励顺从。”唐挽道,“我只要求一个道理。”
    “老师这一生,就没有犯过什么过错么?”皇帝喉头滚动,少年人强撑出来的凌厉已在崩溃的边缘。唐挽望着他小鹿一样湿润的眼睛,忽然心就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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