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恩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怎么都不肯起来的一对老夫妇从地上扶到椅子上坐下,老人用布满褶皱的手握住顾念恩,眼眶都是泪水,一遍一遍地问,“什么时候判死刑,那个禽兽什么时候才能去死?”
“我们很快就会把案件送检,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对他进行判决执行。”顾念恩一边忙着拿纸巾递给老人擦眼泪,一边又跑出去给他们倒水,拿着一次性纸杯在办公室和茶水间跑来跑去,走得太急没注意,一下子撞到了刚到门口的人,半杯水洒到了被撞人的后背,另外半杯水洒到了自己身上,“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注意。”顾念恩立刻道歉。
顾念恩抬头,那人转身,两人打了个正面,顾念恩一时语塞,“爸?你怎么来了?来了怎么不提前给我打电话?我现在正忙着呢,实在是走不开,你要不先坐一会等我一下,我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忙完,我不跟你说了,一屋子人呢,队长他们忙不过来。”
说完顾念恩转身准备去再去接两杯水,却被顾慈拉住了,“念恩,爸有事要跟你说。”
“爸,你等我这会忙完,马上我就去找你。”
“余沁受害人的家属来了吗?”陆铭在嘈杂的人群刻意提高的声音短暂地把顾念恩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远远回了句,“还没看到,副队。”然后转身拿开了顾慈的手,“爸,我真不跟你说了,你等我一会,今天上午应该能忙完,等会带你认识认识我的同事,然后再带你在警局逛逛,你还没看过我工作的地方吧,等着我啊。”
“来了,我就是受害人余沁的家属。”顾慈一句话顿时让顾念恩顿时移不开脚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还确认了一遍,“爸,你刚才说什么?”
顾慈没说话,只是复杂地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很显然还没想好这么解释眼前的状况,顾念恩有着刑警的特有思维,敏锐快捷犀利,他能一针见血地根据眼前这呼之欲出去的情况分辨出顾慈想说却还没来得及说出的话,知道那话里的内容,但他还是欺骗自己地再三跟顾慈确认,“爸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我妈是出车祸被人撞死的吗?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这么告诉我的吗?你来只是很巧合的过来看看我对吧?你不是说一直没空来看看我新入职的大警局吗,今天刚好抽出时间了对吧,那你就不要再给我添乱了,你看不到现在的情况吗?我已经够忙的了。”
“孩子,对不起,一直瞒着你真相,就是不想让你从小就活在仇恨里。”
顾念恩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他就只是看着顾慈,看着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那张脸不再年轻了,如今已眼窝深陷布满皱纹,头发也白了一半,分明是比同龄人老的更快一些。
顾念恩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和爸爸一起生活的,他没见过妈妈,对于那个女人迷糊的记忆还是从顾慈的嘴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少的可怜,甚至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人形。
每每他好奇地问妈妈的事情时,顾慈的眼睛里总有他读不懂的情绪,他会坐在门口看着满天闪亮的星星出神,好久好久不回答一句话,然后转身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抽一整夜的烟,只有在他喝醉的时候才会从他嘴里零星谈到几句,“你妈妈是一个很漂亮的人,温柔,善良又勇敢,她很疼你,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说完就会抱着自己没来由的抹眼泪,哭得眼眶发肿,“说我很想她。”
而他会抱着爸爸安慰说:“我长大了一定把那个撞人的坏蛋给抓起来,让他给我妈磕一百个响头,然后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嘴上这么说着,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问过关于妈妈的任何事情,因为不想再让爸爸伤心,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读懂了顾慈眼里的情绪,是悲伤,无止境的悲伤。
顾慈骗了他,说肇事者早就被抓起来坐牢去了,让他不要想这些没用的事情。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爸,你希望我做什么”他记得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是这么问他的。
那时顾慈坐在家里的门槛上,抽着烟看远方大片大片的荒草地,思考了好久,等到烟抽完了,烟雾缭绕还没散开的时候才开口,“做警察吧,念恩啊,去做警察吧,去抓坏人,做不了特警就做刑警,做不了刑警就做巡警,做不了巡警就做交警,随便做什么,成为一个善良正直的人,穿上那身警服,去保卫这个社会,让这个社会少一个受害人,少一个受害人家属,他们太苦了。”
他说好,做警察,说得掷地有声,言辞深切,目光如炬。
顾念恩突然想起那个陈旧的卷宗,只顾得上抓人了,他还没来得及仔仔细细研究,只是大致看了一遍,看到受害人的现场照片时他会紧紧拧着眉头,会感到揪心,会同情那些人的遭遇,会在心里暗自骂一遍凶手的祖宗十八代,会下定决心要把凶手抓起来认罪伏法,他会有很多丰富的心理活动,即使是在看到最后一个受害人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同,他只是把那个女人当做众多不幸中人的一个,在他这没有太大的区别,他没有认出来那个人。
一瞬间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混乱,自责,内疚,崩溃,难过,他理不清楚,手里的纸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自己攥成了一团废纸,手还是紧紧攥着,指甲都要嵌进肉里,周围的一切好像静止了一样。
为什么没认出来呢?像素太差照片太旧就认不出来啊吗?衣衫褴褛发丝凌乱就认不出来了吗?尸身被泥土和荒草掩盖就认不出来了吗?脸上身上被划满了刀子鲜血淋漓死状惨烈就认不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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