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很多将死之人,大部分都会面目狰狞地苦苦哀求,求上天能降下奇迹,给他们一个机会活下去,哪怕只有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天,一个时辰都行。
在这个时候,什么生前的体面,尊严,都被通通忘却了。
也有少部分安静的,但那大多是因为已心灰意冷,倘若仔细去看,依然能看到他们对死亡的恐惧。
他于是恶意地想,林雪寄快死了,心情约莫也不平静吧?
毕竟他道心已经破了,不再是那个无情无欲的仙君了,面对死亡,会感到恐惧岂不是人之常情?
但是让他失望的是,并没有。
吕颂为他打开了密室的门,他走过了长长的台阶,终于眼前出现了如豆的灯光,再往前,他便看见林雪寄静静地坐在一口冒着寒气的池子里,池水没过了他的腰际。他仅着一身白色的中衣,靠着池畔。衣服早就湿透,上面遍布着大团的,刺眼的血斑。
他闭着眼睛,唇色和脸色都苍白,不难看出他昏过去之前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头,可他的表情竟然十分的平静,那种平静,就像是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天,并且曾经预演过一样。
他的确是狼狈的,任谁一身湿淋淋的,又满身血污的样子都高贵优雅不起来,可是并不显得难看。
像一朵正在凋零的花。
易见青不太清楚是林雪寄确实长得太好看了,还是他对林雪寄一直以来的喜欢已经根深蒂固到了扭曲他的眼神的地步,他看到这样的林雪寄,竟然也觉得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他慢慢踱了过去,蹲下/身来,用一根手指戳了戳林雪寄的胳膊:“喂,林雪寄。”
林雪寄没有动静,连呼吸也十分的轻微。
易见青便收回了手,歪着脑袋,安静地看着他。
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说,就这样吧。
他没必要救林雪寄,他又不欠林雪寄的,林雪寄倘若活了过来,还不知道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无论精神上的,现实中的,都会是巨大的麻烦。
而若林雪寄就这么死去了,那么一切都会停止。
他会按部就班地精进修行,渡劫,飞升,到了上界,有那么多的仙人,有那么长的寿命,假以时日,还怕忘不了区区一个霄河仙君林雪寄么?
林雪寄活着有什么好处?最多也只能用那把动听的声音再叫一声他的名字,要么就是再和他睡几次。
但是过了很久,他还是皱着眉骂了一声,低下头,吻住了那张没有血色的,冰凉的嘴唇。
他们是道侣,林雪寄还没彻底死去,这契约就仍有效。作为道侣,易见青可以轻易地将自己的灵力渡给林雪寄而无需征求对方的同意。
只不过,他的灵力一流转到林雪寄的体内,他就吃了一惊。
不为别的,只为了林雪寄那空荡荡的丹田。
怎么回事?道心破碎对林雪寄造成的伤害有那么大吗?让他连灵力都存不住了?
但是明明双修那几次,他灵力都还挺充盈的……
易见青忽然脸色一变。
他想到了自己增长得奇快的修为,心里不由得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他该不会是被动采补林雪寄了吧?
林雪寄,真有你的。
好半天,一直任他动作没有回应的林雪寄忽然呛了一下,低声咳了起来。
易见青松开他,看着他长长的睫毛颤动几下,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目光里,难得地流露出了些许迷茫。
他闲闲地说风凉话:“怎么了,发现自己没死成,太失望了?”
林雪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良久才终于确定了这是个真人似的,低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易见青:“很不高兴见到我?又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不是……”林雪寄无力地吐出两个字,旋即又闭上了嘴,好一会儿,才作势要撑起身体,“我让吕颂送你回去。”
“等等。”易见青手指在他肩膀上点了一下,就把他按了回去,皱眉不客气地说,“我千辛万苦把你救回来,你要跟我说的话就这个?”
林雪寄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你为什么要回来?”
“吕颂说你要死了。”易见青不耐烦地说,“你再不说,我就不走了啊。”
林雪寄沉默了下去。
易见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哪里不对,于是改口:“你再不说点有意义的话,我就走了。”
林雪寄又静默了片刻,方才道:“对不起。”
“嗯,然后呢?”
然而林雪寄又沉默了。
他从前也话少,但在必要的时候还是能说长句子的,易见青不太明白他怎么忽然就有要变成哑巴的趋势了,等了一会儿,再次道:“你不说我真就走了。”
“还是说,你希望我马上滚蛋?”
林雪寄的指尖轻轻抖了一下,然后他用一种异常挣扎的语气开了口。
他说:“不要走。”
说完这句话,他堪堪恢复了些血色的脸就再度惨白了下去,仿佛这短短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是多么的罪无可恕一样。
易见青把他神情的每一丝细微变化,他睫毛的每一次轻颤,乃至他眸中光影的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林雪寄,大概是真的喜欢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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