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情形不乱。”胡先生摆摆手,“代太守庞辖不管军事,朔方军不涉政务,若无变故,尚能彼此相安。”
庞辖是庞家的一脉旁支,被庞家扔来做云州代太守,无非提前布局,倒不指望他能做什么事。
这些年来,庞辖在太守任上万事不管,对朔方军更不闻不问。只知道死死攥着朝中调拨的那一点钱粮,挖空心思钻营走动。一心想要入京,再不济也调去个富庶些的地方。
此番庞家特意从京中来人,无疑也是因为这个庞辖除了占着个位置,实在派不上什么像样的用场。
“我先入为主,以为殿下与少将军会随大军走。庞家人来得再慢,也总能赶在你们前面……”
胡先生按按额角,苦笑道:“却不想竟闹出了这样一个乌龙。”
提前出京、日夜兼程的还没到,最不该在此时到的两个人,竟都已在云州城中妥帖安坐了。
叫远在京城的老太师庞甘知道,只怕要活生生气歪了胡子。
“少将军先行一步,暗入云州城,想来定有铺排。”
胡先生问:“可有我们能帮得上的?”
萧朔已同云琅商量过章程,稍一颔首,正要开口,神色忽然微动,起身走到窗前。
胡先生与景谏虽在军中,却都不是统兵的战将,反应得慢了一瞬,在地面的微颤里对视了一眼,脸色随即微变。
铁浮屠。
金人的铁浮屠。
内室轻响,原本该卧床静养的云琅已掀开门帘,迎上了萧朔转回来的视线。
京城往朔州发兵,消息传到边境,盘踞朔州城的金人早该调兵压境相抗。这几日各方探听,却都没有半点军队调动集结的消息。
金人也在等。
等到现在,只会是在等什么人。
“先生这一场乌龙闹得好……”
云琅在萧小王爷眼中找到同样的念头,透出些淡淡的笑来:“先入为主,只怕不止不归楼把我们当成了庞家来使。”
“什——”
胡先生一怔,随即醒神:“庞家当真投诚了襄王?!”
云琅看向胡先生,点了下头,走过来。
昔日端王帐下练兵谋划的轻车都尉,白源是军师将军,不领兵征战,朔方军中的大多数调动军令,却都从他手下出来。
如今已离了军中这些年,他仍能从一句话里便能探知出庞家立场,敏锐半分不减当年。
有太多人,身份变了,处境变了,甚至连名字都已不是自己的,都还死守着自己该守的那一份职分。
云琅接过萧朔递过来、晾得微温的参汤,仰头一口饮尽。
他不抬头,单手将空碗朝萧朔递过去,自两人随身包袱里拣出北疆的地形军图,在桌上铺开。
“襄王蛰伏应城,与金人里应外合。”
萧朔拿过那一罐热着的参汤,替云琅续了半碗,搁回炉火上:“此前不动,是在等庞家入云州。”
“强敌来犯,朔方军不会坐视,注定出城迎战。”
云琅一点头,将参汤晃凉了些,喝了一口:“一旦出城,云州城又落入庞家掌控,便断了朔方军后路,将大军撂在无险可守的平原上。”
“金人蛰伏不动,正是怕大兵压境,朔方军警惕不肯轻出。”
云琅在军图上敲了几处:“朔方军若被封在城外,无路可退,只能原地据守。死死拖上几日,待军力彻底疲惫,这几处的金兵趁机汇拢围剿……又是当年的金沙滩。”
如此行径,已是赤裸裸的卖国大罪,以老庞甘的老奸巨猾,定然宁死也不肯戴在头上。
“故而……虽有庞家人过来接手云州,但最多也只会肯做到封闭城门,断朔方军后路,不会与襄王和金人主动联络。”
胡先生已彻底想透:“各方心照不宣,金兵见人到了云州城,自然兴兵来犯。”
“所以先生这一场乌龙,闹得实在太是时候。”
云琅点了下头,几口喝净参汤,笑道:“朔方军强弩营那一场阵仗摆出来,各方势力都以为庞家人定然是到了,再等一等,说不定还有太守府的人……”
话音未落,门外已传来蹬蹬跑动声。
茶博士轻喘着停在门口,他仍畏惧云琅与萧朔两人,视线犹疑一瞬,低声同胡先生道:“掌柜的,太守府来人……说有贵客宿在了我们不归楼。”
“知道了。”
胡先生静了一刻,颔首道:“去回话,就说我即刻下去。”
茶博士连点了头,又飞快跑下去。
胡先生合上门,有些哑然:“少将军料事如神。”
“先生猜到得不比我晚。”
云琅笑道:“不然也不会抢了小白岭好不容易采来的山参,特地赶来给我熬参汤了。”
胡先生叫他戳破,咳了一声,压下脸上隐隐尴尬:“此事——”
“此事当明算账,这参很好,的确值十两银子。”
云琅道:“我既喝了,便不会赖他的账。”
云琅那个包袱里装的东西多,顺手捞过萧小王爷的包袱,熟门熟路摸出锭银子,搁在桌上:“还请先生替我转交。”
“……好。”
胡先生静了一刻,衡量过云琅此时气色,终于松下口气:“此事因我而起,我会处置妥当,少将军放心。”
胡先生握了那锭银子,慢慢攥紧,低声道:“城中还有许多可暂避风头的地方,不止我这一处不归楼。稍后会有人送少将军与殿下由暗道出去,时局之争不在这一时,务必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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