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害怕。”
黑白色的整洁天师袍,在行进的过程中,总是惹了些灰的。路唤舟微微掀起衣摆,目光熠亮,在那句话后,便神色坚定地走下了最后一阶石梯。
酆申文自然没有跟着下去,他高高在上,俯瞰着这一幕,已经渐腐朽的身体仿佛被注入某种生机般,强撑着他进行接下来的步骤。
马上他就将重新获得寿命与力量,哪怕只是想象也让酆申文无比的快意起来,他已经受够了这具孱弱、疲惫、发出腐臭气息的身躯了,迫不及待地想迎来“新生”。
路唤舟全无所知。
他已经走入了阵法当中,被无形之力束缚住肢体,厉鬼恶灵,也从原本空荡之处飘出。
路唤舟看得见。
自然也看得见那些恶鬼,渐渐攀上了他的身躯,开始大啖其骨,开始享受那些血肉起来。
他的法器、灵符,都未带进来。也从一开始,便未兴起过反抗的念头,只按照酆家主所教导的那般,开始默念灵诀,使体内的灵气充盈于每一处,血肉对那些厉鬼的诱惑力更加大许多,伥鬼们趴附在他柔软的皮肤上,从肉身啃食至神魂。
全身剧痛让路唤舟开始无法思考,失去意识——
他面容苍白地望向法阵外。
酆家主站在高处凝望。
路唤舟这时才发现,这位前辈唇角挂着一丝狞笑,神色是些许畅快的满足。
些许哑然。
谁都清楚,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至于在旁观这种情景下,还能露出这样的神情。被欺骗的念头骤然浮上心头前,与令人晕眩的耻辱感相伴而来的,反而是极端的冷静与默然。
路唤舟抬起头,仰视着他。
“我要死了吗。”
他问。
被伥鬼吞噬而下的血肉化成的灵力,源源不断地传导进酆申文的身躯中。或是因为死亡阴影在即,他的身体四处疮痍急需补足,这次祭品给他带来的灵力,哪怕与先前几次大型的化灵阵带来的效用难以相比,却最最让他满足,甚至生出飘飘欲仙的迷离之感。
精神振奋得有些不寻常。
以至于从前在祭灵过程中,从未开口的酆申文,此时却低笑出声,喉咙如同破落风箱,嗓音嘶哑。
“你当然要死啦!”
“……”意料之中的被欺骗,路唤舟神色麻木道,“你骗了我。那酆解灵,他会不会死——”
“你难道还以为,这是为了镇压邪祟生出的阵法?”
酆申文亢奋得有些异样,却不受控制地继续说道:“这是化灵阵,等我豢养的伥鬼吃光了你的血肉,我的灵力便又能回来了。”
恶鬼当中的路唤舟,瞳孔微微收缩。
“以往这样的化灵阵,举行过无数次。那些人的尸骨,都成了酆家根基,当庆幸才是……”
“知情?当然很多人知情,路唤舟,你的师父自然也享用过这些祭品的。”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等你再强些,应该会成为更好的祭品。这样先用了,还要让我再寻几年……”
大概作恶者都会忍不住展示欲,酆申文滔滔不绝地倾诉起来。路唤舟越听,便越觉得恶心起来。
他有些想吐,但是此时他的胃,大概也被恶鬼吞吃空了。
路唤舟不知道,其实现在的酆申文也陷入了十分的惶恐当中。
他不是多话的人,更不屑于多生事端,但是此时却不由自主地开口,将所做行径和盘托出。
即便酆申文心底,并不觉得这是如何可耻的事,也知晓就这样说出来,并不是什么明智举动。
他的身体仿佛被控制住了。
可他分明思路清晰,亦能掌控行动,偏偏停不下那张嘴。
路唤舟目眦尽裂,但是他的挣扎,好似也并没有任何作用,只是怨恨所致,让灵力更汹涌地翻腾而出。
于是酆申文又觉得,好像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了。
他仍在开口。
“酆解灵报复酆家,你又以为是为了什么?十几年前,他也一样被困于化灵阵当中——”
“住口!”
愤怒之声传来:“你这无耻之徒!可还配为天师,配为人吗!”
通往阵法的圆形周壤,各个墓室的门豁然洞开,一群被限制行动,方才解开的天师蜂蛹而出。他们大多是天师界德高望重之辈,当然也有许多年轻面孔,是近来兴起的天师“散人”,皆用愤怒或是鄙夷的目光,扫射向酆申文。
其中一名散人道:“原来天师协会的会长,是这样道貌岸然的玩意,您简直天师界的岳不群啊。”
他身旁的人也是隶属天师协会的天师,显然十分恼怒,但是对那散人的话,一时也没有呛声回去。
众目之下,酆申文的人皮被揭下,露出最令人作呕、腌臜的内里。
一部分人,立即便前往阵法当中救人了。但大多数天师,还是去擒那酆申文。
他们当中一些老人,还年轻时的亲眷,曾经便因那“救世”的阵法而亡。那时他们无力阻止,如今想来却极不值得,悲愤欲死。
其他人的悲愤之色,七分是真心愤怒,还有三分,却是作戏了。
这化灵阵下的一切,都被某种特殊术法记录下来,在每一个灵力者所能触及到的镜面设置处播放,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这么快寻过来。这些灵力者甚至还包括不自知的出生在普通家庭、不知晓天师界的人,只怕这会还懵着。总之事态重大,酆申文的手段又极为残忍,还是天师协会的重要人物,出了这样耸人听闻的恶事,协会声誉下跌是避免不了的,他们也只能尽力弥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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