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的卫所就是有钱啊。”张老黑走过护城壕的吊桥时感慨,“就咱们呆的那个百户所,就是个泥巴巴糊的小破墙,蛮子的马抬蹄子一踹就塌了,更别提什么守城。”
卓钺抿了抿唇角,没有吭声。当年的他或许也会如张老黑一般觉得,边境守军一击即溃是因为城防不强。
然而如今他重生一遭,早已看清军械老旧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原因,他们不敌草原敌军的真正原因是由于士兵惫怠、疏于操练。凭他们这群懒兵散将,哪怕是以中兴城这般的关隘为据,恐怕也难抵外敌侵伐。
入城之后,兄弟几人顿时被卷入了一片混乱的人流。前线溃败的残兵如今都到此处汇聚,乌泱泱、乱糟糟的,将一座好好的州府搅成了一锅粥。
举目一看,到处是往来奔走的兵将,有的还穿着甲胄军袍在忙活,有的干脆裹着不知从哪儿抢来的夹袄三三两两席地而坐,开始聚在一起唠闲天儿了。
而刚入城的兵将们都挤在人堆里一片茫然,尤其是那些和大部队失散了的人,甚至不知该往何处报道去。于是这城门口处便挤成了一团糟,人喊马嘶车轱辘滚动吵成一片,远处不知是谁在大叫着“往前走往前走”,可这人挨人得早就攮得结结实实的,谁都动不了半步。
卓钺几人在城门口堵了有小半个时辰,才从路边儿一个躺着的老兵处打听到,新来的兵将要去守备署衙门点卯。
“那处儿啊也是一团浆糊。”那老兵剔着牙缝儿含混道,“有人来了三日了,愣是没挤进衙门,更没挂上牌,再这么下去人干脆全逃了也怪不了咱们你说是不……你们啊,还不如找地儿歇着,等等再说吧。”
“咋整!”张老黑顶着一片混乱人声冲卓钺喊,“先去衙门挂牌,还是先歇着?”
前方的溃军少说也有三四万人,刨去战损,也有个一两万人。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蜂拥涌至中兴城,短时间内的确是难以安顿。卓钺心里明白,接下来几日,他们几个可能连带屋顶的床铺都睡不上。
“先去衙门。”卓钺还是道。
不是为了挂牌,也不是为了和大部队汇合。他心里挂念着一个人……要去找一找。
兄弟几人穿过拥挤的街道,一路往守备署衙门去。然而在距衙门还有几条街的地方便被堵得走不动道了,路中央堆得全是要去点卯的兵将们,有些甚至席地而坐准备要炊火做饭了,一问全都是来了至少有一两日了。
“卓哥,要不咱们也先别急了。”小嘎贴近卓钺低声道,“这天寒地冻的,晚上要是没铺盖睡得赶紧生生火,不然该冻着了。”
卓钺叹了口气,正想让他们先安置自己再去左近找找,却忽听身后有一人大喊:“哥——卓哥!”
卓钺猛一回头,却见人流里有一少年高高蹦起露了个头,拼命冲他们挥着手。卓钺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儿顿时一松,出了口气低低笑骂了声。
那少年身法并不灵活,身量也不高,被挤在一堆人高马大的兵将中又是挣扎又是告饶,好不容易才冲了出来。他急得满头是汗,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尚待稚气的白皙面孔上全是呼之欲出的欣喜之色。
“卓哥,黑哥,嘎子哥!”他大呼小叫地跑近,“急死我了!我还以为你——”
卓钺一声不吭地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揽入怀中,狠狠按在了胸口之上。
“唔!”少年被卓钺拽得一个踉跄,后半句话全堵了回去。他有几分错愕,但立刻也十分动容地回抱住了卓钺的肩胛,闷闷地道,“哥我没事儿,别担心啊。我就是太想你们了,见到你们真好啊呜……”
“行了老卓。”张老黑抱臂站在一旁,嘲笑道,“你再搂小关一会儿,他又该娘们儿唧唧地掉眼泪了。”
卓钺深吸了口气,放开了怀中的少年,双手却依旧紧紧按着他的肩,细细打量他的眉眼。少年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朵尖儿悄悄地红了,扭捏道:“我真没事儿。你看,油皮都没擦破一道。”
他此时的确是安然无恙,脸色甚至比卓钺几人还要红润些。但无人知道,卓钺上一次见到他时,眼前这鲜活的少年已是一具冰冷的残尸。
……
烽火漫天,刀剑如雪。这冰火交织的土地上已宛若一片炼狱,嘶吼、惨叫、踉跄的人、跪倒的马皆化为一片虚影。
他麻木地挥着宣花斧,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究竟是哪里错了?
不过是一趟普通的巡防,他们为何会被逼到如此走投无路的境地?
“哥!”有人顶着震耳的火石声厉声大吼。
他怔怔回头,僵直的双目中霍然撞入一张被血污染尽的脸。头盔之下,那年轻的面孔已满面飞土疮痍,那双瞳孔中遍布血丝,眼角渗出的泪水正将尘土化为泥泞。
“哥,我要告诉你……”少年狠狠揪住他的手臂,嘶声喊道,“我后悔了,我、我早该告诉你——”
而他心跳如擂鼓,浑身的血都在往脑袋里冲,耳朵里是一片“咚咚咚”的轰鸣根本什么都听不清。他踉跄着想推开少年,让他滚远点儿,这可是战场!保命要紧。可少年却似被魇住了似得,疯了般拽着他不肯撒手,满面痴魔癫狂。
“哥!这次巡防,其实——”
其实什么?他永远无从得知了。
随着一声穿云裂石的巨响,那后半句话被火石声淹没,他的眼前骤然黑红一片,万物倏忽归于寂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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