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累,如身负万担;心里的累,如头悬利刃。
渐渐地,被出征锣鼓点燃的士气一分分地泄走,士兵们望着远方之路的双目渐渐变得空洞茫然,刚开始紧握着兵刃的手也松了,有些人索性将长刀和长枪扛在了肩上,脚步也拖拉了起来。卓钺呵斥了几遍,让众人拿好兵器,随时做好迎战的准备,可却鲜少有人真正遵从。便如那“马上房子”——只是眼前奉承过去,心中已不然其言。(《练兵实纪杂集·登坛口授》)
都走了这么长时间了,前面的路好像无穷无尽似得。敌人在哪儿呢?把兵器从我肩上拿下来不过只要一瞬,想必等见到人了我再准备应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卓钺心中焦急,却怎奈大军已惫,军心再难聚。
怎么回事儿!他简直气得头顶冒烟。中军的那些将领们是眼睛瞎了么,竟然看不出此时本军是妥妥的败相?难道主将和他一样是从阎王门前溜达回来的,带兵打仗的技法讲求全都撂在忘川河里了?!
趁无人注意,卓钺侧身来至小嘎身旁,低声冲他急速道:“一会儿若有情况不对,护好小关和老张,自己小心。”
小嘎目光一闪,无声应下。
张老黑是个脑子长在脚上的莽汉,一打起仗来就热血沸腾完全不会观察形势;而关曦明又是第一次上战场。算来算去,他能依靠的人只有小嘎。
风声鹤唳。
刚开始,他以为自己捕捉到的是风吹砂砾之声,但很快那声音便格外清晰地涌现了上来——
那是马蹄踏地急奔而来的声音!那如战鼓擂擂,却夹杂着杀意的声音,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卓钺捏紧宣花斧,骤然回头喝令道:“警戒!”
敌兵来了?众士兵茫然四顾,可周遭依旧是一片平静穷山苦水,哪里有见草原敌兵的模样?可他们不知,草原军坐下马速奇快,若等看到敌兵再准备应战便已经来不及了,经验丰富的将领通常都是听声辨别敌人方向和距离。
卓钺浑身绷到极致,双目紧盯着中军方向的五方高招旗。耳中愈发接近的铁蹄之声愈发清晰,一声一声,奔腾着蹋在他的脑仁之上,踏得他头痛欲裂。他只能眯眼紧盯着那中军的旗帜,只要那旗一动,只要一动,他便——
映在那苍青远天的旗尖,终于轻轻晃动了一下。
“举刀!准备——”怒吼自他胸膛之中喷涌而出,手中的哨官认旗蓦地直冲上天,疯狂摇动。可还未等他的那声音落下,一阵更为凌厉的声音便破空而来,那凌厉之声那么熟悉又深刻,与他最深最恐惧的回忆交相重叠,一时竟仿佛有了回音——
那是苍羽离弦之声!
卓钺大吼着“藤牌手警戒”,可他的声音却淹没在了一片惊呼和刀剑乱舞的叮当声中。
众兵将早将教场里排演好的队形忘了个一干二净,藤牌手也早丢了自己的藤牌,惊恐地拿着配刀在乱晃,一个不慎还伤到了旁边的队友。人挤人、人挨人的军队慌成一团,有人高喊着“蛮子来了”,大部分人挤在队友中间根本没有看见敌军人影,可看不见的东西更加恐怖,还有人情绪崩溃推搡着要挤出队伍——整整齐齐的队伍顿时溃散。
卓钺大吼着维持秩序,一脚将几个踩踏了同僚的逃兵踹回队伍。他眼睛一瞥,四下其他方队众人也乱成了一团。有人在哭,有人在喊,鸟铳手、长枪手、藤牌手早忘了自己的职责所在,有刀的乱砍瞎砍,没刀的哪怕抢别人的刀也要来护在身前。
黑漆漆的后脑勺乌泱泱得上下起伏,如潮起之浪,卷起无数慌乱颠簸。
卓钺的三营零玖队位于军队最外侧,是溃散得最为迅速。卓钺一边警戒前方敌军,一边又呵斥逃兵,从未有如此慌乱之时。匆忙间有人一拉他,回头却见是小嘎,此时正满脸大汗厉声喊道:“卓哥!别管他们了,你自己小心!”
卓钺一把按住一个乱挥长枪的小兵,回头吼道:“别管我!自己警戒!”
此时队伍已由坚垒溃散为散沙,四处是奔逃的残兵。卓钺心中大恨,但亦知越到此时越不能慌,目光扫寻着远方的中军五方旗,大声道:“向中军靠——”
小嘎紧盯着他背后的双目蓦地收紧,把刀上前失声厉吼:“卓哥小心!”
一股刺骨的凉意如脱缰之马向卓钺后心奔来!卓钺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怒吼一声四肢绷到极致,腰如拉满之弓用尽全力向右侧闪去。可那熟悉的寒意来得太快太急,他几乎感到侧腰之处已隐隐痛了起来——
“卓哥!”
一道残影闪过,卓钺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人兜头搂住扑倒在地。两人齐齐摔倒在砂砾之地上,激起一阵石土飞扬,与此同时小嘎举刀击飞了那支冷箭,蓦然回头看时目光一愣又是一冷。
卓钺被扑得头晕眼花,嘴里吃了好几口沙子,呛得连连咳嗽。一双手臂正紧紧地箍着他的腰,两人的双腿缠绕在一起,身子也紧紧贴着。卓钺被压得差点儿又吸进一口沙子,挣扎着睁开眼时,却恰巧撞入一双低垂的眼眸。
在这沙石飞扬什么东西都脏兮兮灰蒙蒙的战场之上,这双眼睛却干净澄澈得不可思议,仿佛一汪刚被细雨沐泽过的春潭,两人离得这么近,卓钺甚至能从他的瞳孔中看到一个狼狈不堪、满头大汗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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