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玓站在老先生的前面,欠身而道:“幼年阿耶以《笔阵图》教导学字,常用家学字帖临摹,并未有名师教导。”
经学博士奇了怪哉,看着虞玓刚默写的千字文沉吟,言道这与虞体有些相似,又别有不同。
县学各人桌面皆有常备的笔墨纸砚,各人惯用之笔墨不同,便有自带,县学中也是不管。老博士观察过虞玓的起笔落势。笔入手,身已坐直,惯用笔长六寸,捉管不过三寸,指实掌虚,手腕轻虚,落笔不急不缓,且笔锋圆正。①
而他的墨渍未干,跃然纸上的字迹犹有古意,遒逸内敛,仅有笔力不足,稍显虚浮的缺陷。
倘若没有名师教导,那只能说他的父亲于书法一途实有所长,悉心教导,又或是虞玓天赋在此。
老博士想了想,对虞玓说道:“你的书法实乃走在正途上,除了笔力不足这等缺陷。回去可每日于墙上悬腕练一百大字,日积月累可有小成。”
虞玓谨记在心。
先生复又笑道:“你今日《切韵》读得如何?”
虞玓说:“已经看完。”
《切韵》属隋朝陆法言所创作,共一百九十三韵,乃此时天下韵书之首。时人多以其为要,并常有注释。当是时,也有如王仁昫所作《刊谬补缺切韵》②,孙愐所作《唐韵》③等增修本,虞玓所读便是王本。
《王韵》全书一共四卷,平上去入四声比《切韵》多了两韵。寻常说话与韵书的要求别有不同,或许听起来是相似的内容,其实分属不同韵,背起来十分痛苦。
可若是要熟读诗书而作,如何押韵,如何对句,遵循这些韵部规则而作,需讲究格律是作诗的一大要求,这便要求学子需通读韵书,熟记在心,方才能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经学博士斟酌着虞玓的情况,便是其他经典未读,单有《切韵》熟读,也勉强能作诗,“那我许你两刻钟的时间,作一首绝句,不拘泥五或七。”
唐代作诗的格律平仄等比古体诗句要求严苛,算下来有绝句律诗两种,绝句只需四句,可五字也可七字,可对仗也可不对仗,做起来的要求比律诗低些。
虞玓领了作业回去坐下。
卢文贺自一众鹌鹑学子中大胆抬头。看着正临窗而坐,面无表情的小郎君,忍不住替他着急。
这作诗与经书从来都是齐头并进,虽官学更看重经书,可因朝廷上下皆看重诗词还是有传授。
偶尔也有诗词更甚于经书文章者,这在私学比较普遍。
卢文贺知道他们县学的经学博士倒是从来不会刻意为难学子,只他一个毛病。
不喜人说大话。
方才虞玓那话语,于这寂静的室内都听得清清楚楚,怕是先生以为他数日就略读完《切韵》,这种做法不求甚解又囫囵吞枣,实难赞誉。故而才如此出题为难,只读了一部《切韵》,如何知道作诗的格律要求?
便是平仄词调这般,对初学者来说都极其容易绕晕。
被同窗惦记着的小郎君板正着腰身,微抬头,看着窗外绿树稚鸟,横梁一角的古旧巢穴,偶尔响起的啼叫声,似是在昭示着许久不愿离去的夏意。
虞玓提笔,手腕轻悬,慢悠悠地落笔勾转。
两刻钟还未结束,新进的小郎君重又站在经学博士的面前来。老先生手里拿着张墨渍未干的纸张,眯着眼看了半晌。
“花明绮陌春,柳拂御沟新。为报辽阳客,流芳不待人。”④
经学博士挑眉,首句入韵,平起平收,是绝诗中比较罕见的一式。一二四句押的是平韵,韵脚符合格律,虽词语稍显堆砌,可用词尚在规范内,读来朗朗上口,这是首合格的五绝诗。
于室内一片寂静中,卢文贺慢吞吞又冒出个鹌鹑头,眼里满是喜悦。
不过被旁看着的助教一敲桌子,又变成了鹌鹑。
虞玓当真做出来诗句,方才那话便从张狂化为对自己知根知底的话语,经学博士饶有趣味地问起了他是如何得知这格律韵脚的要求。
虞玓忆起年幼时父亲的教导,便一一作答。
“哈哈哈哈哈哈哈……”经学博士爽朗大笑,扬着手中的纸张道:“若是你父亲犹在,老朽倒是想见识见识他是怎般人物,启蒙教出你这么性子学识。”
只虞玓从虞父口中所能得知的犹是不成体系的教导,经学博士便一句句给他拆解开来,告知他这五绝、七绝、律诗等不同格律韵脚的要求。
五绝、七绝、五律、七律的格律各四种不同范式,每种范式各有不同。除首句押韵这等形势,其余押韵的位置皆需在对句句尾;若不是古体诗,押韵时只能押平声韵,更不能中途换韵,这便是需要熟读韵书的原因。如何熟记如何区分甚为重要,压错韵脚格律是初学者容易犯的错误。
堆砌辞藻、强求对仗并不为佳,意蕴从容挥墨而成方才是诗句应有之美。
熟背经典是首要,其次则是练习。
读《诗经》,诵经典,再勤加苦练。除开那些天纵诗才,寻常学子也只能这般苦习出来。
经学博士在说完格律韵脚后,没有继续再给虞玓这初学的小郎君再增东西,而是捡了几个题目让虞玓做一做。
。
虞玓退下去后,老先生这才背起手,开始把其他的鹌鹑状学生叫过来背诵,偶尔挑《孝经》《论语》,或《礼仪》《左传》,不同学生的进度不同,所背诵的经书也不尽相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