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玓回忆起了一些事情。
一些同他手上这个圆桶形鲁班锁有关的记忆。
…
贞观六年夏。
虞宅前院,几棵老槐树的树荫下,有神情急切的婢子跟着位矮小的童子往后院去。
“小郎君且等等——”
院落不大不小,两进堪堪能让徐芙蓉和虞玓并几个婢子过活,老门房刘河平日也算殷勤做事。因着酒水的生意不错,上下都打点周到,徐芙蓉虽是寡妇,却也无人敢欺辱到她家门前来。三年过去,并未惹出什么麻烦。
白霜的声音不能阻挡虞玓的脚步,在这正午当空的时候,她更是闷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只见前面这小童沿着屋檐迈开步伐,看似不紧不慢,实则小短腿飞快地交替着。
若不是虞玓打小性情矜持内敛,怕不是要抛开一切跑起来。
到阿娘的屋门外,穿着窄袖淡蓝翻领长袍的虞玓方停在门边,面无表情的小脸鼓了鼓,是做深呼吸的姿态,两三下后平息了急促的呼吸,身材矮小的虞玓这才费劲地迈过门槛,总算望见那靠着软榻垂眸、柔美的脸庞尽是苍白的娘亲。
徐芙蓉病了。
连日里请了好些坐堂医来,都只开了些平和调理的方子,无太大的效果。
“阿娘。”
虞玓抿了抿嘴,小脸有些茫然无措。
徐芙蓉笑了,她难得看到自个儿打小端正严肃的孩子流露出这般鲜活的色彩,就好像刹那间打破了平静湖面,虽失却了雅致,却多了些许灵动的色彩。
“小勺儿,过来。”
她抬手让虞玓靠近来,把虞玓搂在怀里,温软的小身子靠着阿娘,娘亲身上带有的淡淡香味让小孩的睫毛颤了颤,耳根红红的。他对这种亲密的接触不太适应,手脚不知如何摆放,只得把两只小拳头缩在怀里。
徐芙蓉看着虞玓小脸上的犹豫,先是忍不住笑起来,随即又有些叹息。
若不是长久的颠沛流离,何至于让自家勺儿如此疏离冷淡。徐芙蓉忍住喉咙的瘙痒,让屋里担心她的婢子休息去,这才摸着虞玓圆圆的后脑勺说道:“阿娘有东西要给勺儿。”
虞玓抿唇,认真看着阿娘,却看到她从床头摸索了半晌,不知按了何处,硬生生从床头方格子里装饰里扭转出来一个格子抽屉,徐芙蓉取出来一个巴掌大小的铁铸小圆桶。
仔细一看,这圆桶纹路分明,是个被完整拼装起来的鲁班锁。
徐芙蓉把鲁班锁递给虞玓,苍白着脸色笑,眉眼弯弯,温柔地看着他,“可还记得怎么解?”
鲁班锁这等智趣的东西,徐芙蓉是曾教过虞玓的。
虞玓接过来,清透的大眼睛看了两眼阿娘,见她还是笑着,这才低头慢慢试探着鲁班锁的各处。在自家孩儿低头的瞬间,徐芙蓉的笑容就淡了些,她的呼吸微妙急促了两下,却还是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个鲁班锁是由十二根拼组而成,虞玓按出来第一根后,后面就很快解开了。这都是熟悉的步骤,但是他在最底下的那根呈现“H”形状的铁柱发现了一个分明有着花纹的暗格,很小,却也很明显。
四瓣花,还有小小的花根。
虞玓抬头看着阿娘,徐芙蓉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显而易见重点在这最后的花纹暗格里。
小孩面无表情地想了想,然后把所有的小铁柱都摸了一遍,没有其他的花纹了。小孩有点点发懵。
徐芙蓉见状,爽朗大笑。
她很久没这么笑过了,笑得如此明艳,连带眼角都微微发红,“勺儿猜对了。”徐芙蓉的右手松开,掌心里面是如同小小花瓣的铁块。
花瓣般的钥匙。
虞玓的小手拿走钥匙时,摸到了阿娘的手心。
滚烫的。
他把花瓣钥匙按在那朵小小的铁花上,然后轻轻按了下拼完整的花瓣。
暗格打开了。
狭长的空间里躺着一根黄铜钥匙。
他见过这把钥匙。
半月前,阿娘说要和虞玓玩游戏,遣走人后,他们一起把一个大箱子沉入后院的小池塘。
这是大箱子的钥匙。
“勺儿,阿娘教你最后一个道理。”徐芙蓉搂着虞玓小小的身子,唇色越红,脸色越白,眼眸越黑,声音却越发地柔软,“狡兔三窟,凡事多留后手。永远都不要把底牌露给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你至亲至爱的人。”她靠近虞玓的耳边,近到只有小孩才能听到那低喃的话语:“世人皆是如此,永远都是自私的。你爹如此,你娘我,亦是如此。”
她眷恋地摸摸虞玓的小脑袋瓜,旋即用力把温热的小身子推开,“去吧。”阿娘温柔的嗓音似乎还在虞玓的耳边,“按照阿娘以前教你的,藏东西的时候,要怎么藏呢?”
虞玓往门口走了几步,乖乖回头看着阿娘。
阿娘冲他笑。
小孩转头出了门,再回来一切已成空。
那是虞玓与阿娘的最后一面。
…
过往的回忆翩跹翻滚着,让虞玓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他看着这片池塘的眼神极为淡漠,握着圆桶的力道,一如当年他死死握住钥匙的力道,疼得手指发红也不松开。
这池塘底下,或许会有他想知道的答案。
第18章
等到将要宵禁的时候,卢文贺带着一脑门汗扎进了虞玓的家中,拎着薄荷水的茶壶就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大一壶,看他慢头大汗的模样,想来真的是为了虞玓的事情跑前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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