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远反而收敛了情绪,温和地说道:“王老乃是我的伯父。早年间他与家中闹翻自出家去,已有三十年未曾归家。对外也一直声称是琅琊王氏出身,不愿与我们为伍。”他说得平静,可要能与太原王氏撕扯开来,须得是多强大的魄力。
虞玓倒是没想到,那位颐养儿孙的经学博士年轻时是如此犀利的性格。
王修远继续说道:“当年的事已然过去,家中父母偶与他书信来往。只他常一年回信一封,极为难得。去岁倒是多了封书信,提及了一虞姓的学生……只没想到,那人竟然是你。”他的态度骤转急下,笑着说道,“你说得是,今日之事必然是有误会在身。待我那堂弟醒来后,我必是要压着他来给虞贤弟赔罪道歉才是。”
他拱着手笑着,三言两语间就把这件事给翻了篇。
虞玓挑眉,看着这态度极为温和的王修远,那脸上挂着的笑意让他不大喜欢。
背后窜上温暖的触感,一只大手贴在了虞玓的背脊上,像是宽慰,又像是在安抚。虞玓敛住情绪,淡淡地说道:“自当是听从王世兄。”
等王修远带着那几个族兄弟远去后,杜荷才啧啧称奇地靠近,“他虽然看着宽厚,却不是这么好的脾性。你们方才提及到的王延休到底是何人?”
虞玓摇头,“他是我往日在石城县的经学博士,当初离开县城时他曾与我一封书信,说是长安后若有事可去拜访。我后来曾去安仁坊,那户人家已经搬走了。”
故而阴差阳错间,他还未曾与夫子书信中所提及到的人家碰面。
只没想到,经学博士竟会是太原王氏的人。
杜荷道:“这却也是孽缘。”他边与虞玓说着话,边下意识往虞玓的身后看去。
虞玓平静地说道:“你再多看几遍,就更容易暴露了。”
杜荷猛地扭回来头,声音近乎是从牙齿里面憋出来的,“你怎能如此淡定?”
他还得是确保现在这个距离,太子殿下一定不会听到他的话,才敢这么轻声编排。
虞玓言辞淡漠,听起来毫无情绪,“为何要担忧?太子殿下难不成是什么吃人的猛兽变成?纵然他确实是身份尊贵,拥有无上的权势。可好歹殿下也是讲道理的,只不过是举手投足间的事情,纵是有些过错,难道也至于掉了脑袋?”
杜荷:“……在你看来,只有掉了脑袋才算是大事?”
虞玓斜睨了他一眼,“错,我觉得今日来你这宴席,才算是一件错误的大事。”
杜荷想着刚刚虞玓这么一连环串的事情,顿时笑着同虞玓赔礼道歉,然后低声说道:“殿下可还看着你呢,还是得早点劝太子殿下回去。”
虞玓面不改色地说道:“都说了别再乱看了,今日是诗会,难不成你这做主人家的还不需去四处看看?尽赖在我这里算什么事?王家兄弟离开后,总不会还有第三个不长眼的过来,你尽可去吧。”
光是看杜荷那模样,虞玓便清楚这猴精的家伙是想要让他去劝说。
那就别留着碍事了。
杜荷被哀怨地赶走了——其实是不得不走——虞玓转身看着那依旧披着风帽怡然自得地观赏着周围的太子殿下,虽然神色不变,言语却有些无奈,“您可是看够热闹了?”
方才太子一触即离的手掌虽未留下多少痕迹,却是让虞玓一口答应王修远退步的原因。
若是虞玓再晚了一步,不知怎的他凭空有种太子要出手的错觉。不管是不是真的,太子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出现。
不然依着虞玓的脾性,刚才可不能那么简单就放过了。
虞玓眼眸微眯,想着方才那王修林王修远兄弟两人的做派……他隐约记得,虞陟在太学里面,倒也有几个至交好友……在他沉思的时候,戴着风帽的太子殿下靠上前来,抬手取下虞玓鬓间的白银雪球,拿在手心里把玩,“近年来王家,以王修林为首,其子弟多是借由与朝官联姻而获得在朝堂走动的门路。虽有圣人限制,可往往屡禁不止。”
虞玓低眸,至少今日能出现在杜家别院的人,多少是与其有关系的。
这千丝万缕,透由诸多的世家层层联系在一处,哪怕是圣人所依仗的关陇贵族,在面对山东士族这矜贵名头,仍然宛如从骨子里矮了一层般。
虞玓语气薄凉,“自己硬不得骨头,就莫怪旁人会低看一眼。”他这话不知是在讥讽方才的王氏,还是在嘲讽这惯常所见的事态。
杜荷分明是杜家子孙,方才与那王家兄弟交锋时,也隐有让步之举。
这又何尝不是对这种规则的默许?
虞玓眼见太子毫无要离开的打算,只能请他一同回去原来的位子坐着。席位上的小壶滚烫,边上多了一盅菊花茶来。在两卷诗集的旁边,还多了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
虞玓挑眉,倒是随手把原本茶水换了,再沏了这菊花茶来。
淡淡的花香味缭绕,虞玓把茶盏推到太子身前,一手倒是开始给那砚台加了水,慢吞吞研磨起墨来。
太子轻笑出声,那仍旧戴着风帽的面容只露出白皙的下半张脸来,“突然有了灵感?”
虞玓模糊地支吾应了声。
纵是这作诗对对子写文章,若是碰上那激情灵感勃发时,自然有源源不绝的文字流淌自笔下。这确是不可多得的机遇,虞玓磨了一缸墨水出来时,便看到桌案上已然铺好了纸张,右上角摆着的纸镇看起来如此熟悉,就宛如刚刚从太子身上解下来的玉佩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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