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薄的雨暮映得青山苍茫,凉风拂过,掀起歩撵的帷帐。太子凝目一观,只见台阶下缓缓行来一人,那人低头撑着油伞,指节微微泛白,倒甚是眼熟,他记得几个月前,他也是这般迎着风雪走来。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什么人?”太子身边的护卫将手按在刀柄上,已拦住那人去路。
“放他过来。”太子薄唇轻启,那阻拦他的长戈才堪堪撤去,贺明琅举步上前。
太子坐着未动,任凭秋风灌入,他慵懒的倚在歩撵内,说道:“上次你说来看望他,这次却又来干什么?”
“送别。”他俯首作揖,朝太子施了一礼。
“送别?”太子忽地笑了,语气中带了几分讥诮,他又道:“他初禁罄幽台时,所有人都恨不得与他一刀两断,只有你,站在风雪中等了一日,世人皆赞你义薄云天,可转眼你就将随州的账册送至孤手上,深情厚意是你,反复无常也是你,贺行之,孤真是看不懂你。”
隔着朦胧幔帐,太子斜目淡扫他一眼,唇边的讥讽霎时醒目,就差没将“卖友求荣”四个大字砸他脸上,本以为他会愤怒,可他瞧了半晌,那双眸子里平静无波,看不出半丝情绪。
只见贺明琅拱了拱手,说道:“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殿下,贺某此生,不只是谁的朋友,还是陛下的子民。”
风花雪月常有,家国大义亦不可失。
太子闻言微微坐直了身子,这才正眼瞧他。
那人周身冷冽,明明是低首垂眸的恭敬状,可落在太子眼里,却恍如瞧见他紫绶金章、睥睨朝堂的模样。
好一会儿,太子双手交合,重重鼓掌:“好一句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今后你有何打算?”
“兴许做点小生意,兴许去书院里教教学生。”贺明琅语气中满是寂寥。
“上次孤没允你进去,这次孤卖你个人情,去吧,兴许还能见他最后一面。”太子说罢,挥了挥手,命步撵起驾,贺明琅施了一礼,微微低头。
太子起驾走远,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经商教书到底是屈才了,明年春闱,孤在保和殿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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罄幽台,罄幽台,那些罄竹难书的罪过,都将埋藏在这个孤寂和绝望的高墙里。
从门口一条直路通往正厅,其余四周都是水,水下养了吃人的鳄鱼。
贺明琅进去的时候,李必赤脚坐在蒲团上自斟自饮,抬眸一瞬看见贺明琅,神情有些愣怔,他微微一笑,道:“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看来我那兄长还是怜惜我的,我以为他不会满足我这临死前唯一的愿望。”随州诸事,败于贺明琅之手,如今看到仇人,他语气中反倒没有半分杀气,亦没半分埋怨,柔和地好似久别重逢的老友。
贺明琅收了伞,在他对面坐下。
“喝酒么?”李必象征性问了一句,不等他回答,便为他斟了一杯,贺明琅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李必嗤笑一声,转着手上的酒杯,道:“你就不怕我下毒?”
“怕我就不来了。”
“果然是贺行之。”李必和太子李睿不同,太子刚正,李必儒雅,他就像是个饱读诗书的书生,无辜无害,可就是这样的人,能狠了心将推心置腹的贺明琅千刀万剐。
贺明琅轻笑了一声,有些自嘲,他敢来是因为他足够了解李必,上辈子,他把那张龙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有威胁到他皇权的人,他都会一一清理掉。
如今,他一败涂地,一无所有,即便知道随州之事是他所为,也不会杀自己,这就是李必,一个世俗到极致,却又洒脱到极致的人。
“为什么?”李必又为他斟了一杯,“贺行之,我以为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可如今我也看不懂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就当让我安心上路。”
贺明琅晃着手中的酒杯,那琼浆玉液震起点点涟漪,他未置一词,李必又道:“你可别告诉我,你本来就是我皇兄的人。”
“你不信?”
李必摆了摆手,大笑道:“你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他那个脑子,如何驱动的了你,我李必再蠢,也不会任由一个眼线在我身边这么久,却不自知。”
贺明琅哼了一声,说道:“是不是一路人不重要,日后我会好好辅佐他,助他做一个万世明君。”
“你不必激我,成王败寇,我认了,我只想知道你这样做到底为什么?有什么是他能给你,而我给不了你的?”
“命。”
听到这个字,李必笑容微敛。
“去年九月初十,你在御书房内看到了什么?”贺明琅话音刚落,手中的杯子也恰恰按定在桌上,双眼如鹰隼一般盯着他。
殿内沉寂,连根铁针落地的声音也听得见,李必忽然笑了,若无其事回道:“不过是一封密函罢了。”
“关于我的?”
李必回视他,点头道:“是,和你的身世有关,不过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你提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上辈子贺明琅被凌迟前,李必一字一句告诉他的,他一早就知道这件事,利用自己登上皇位,方才对自己痛下杀手,如今想来,皆如噩梦,他淡淡道:“梦到的。”
李必自然不信,不过也没继续追问,只问道:“你想知道那密函上写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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