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衣袖遮住的手微微颤抖,真切体会到了为何从前这么多人对永安王敢怒不敢言。
实在是太过嚣张!
然而形势比人强,如今皇帝都奈他不何, 他受了气,也只得暂时忍下。
君子报仇, 十年不晚。
“王爷说的不错。”
叶知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平复了怒意之后,眨眼便换上了慈父面孔,温情脉脉地看向叶云亭:“来之前我还担心你过得不好,眼下见王爷待你如此好, 却是为父多虑了。”
“是啊。”殷红叶用帕子掩了掩嘴, 跟着附和道:“我们大少爷自入了王府啊, 与往日越发不同。从前见到你父亲和我都要规规矩矩地请安问好,如今做了王妃,家里人说几句体己话都还得请示。”
她面上笑盈盈, 话里却藏着针。指责叶云亭端着身份,不敬父母。
“你又胡说些什么。”叶云亭还没出言, 叶知礼便先叱了一声, 皱着眉头不悦道:“云亭自小性情温顺纯良, 最孝顺父母。”说罢又转向叶云亭,神色温和道:“你母亲的性子你知道,她就是嘴巴不饶人,其实心里也关心你。”又拉了一把一直未曾说话的叶妄:“就连你弟弟这个没心没肺的,今日听说我和你母亲要来看你, 也闹着跟了过来。”
叶妄被他拉了一把,被迫到前面来,与叶云亭面对面。
他没敢与叶云亭对视,飞快撇开了眼,
——听说父亲母亲要到王府拜访,他到底还是跟着来了。可真见到了人,却又心虚愧疚,不敢面对。
甚至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叶云亭。
叶妄低着头,嘴唇紧抿,沉默着挣开了叶知礼钳制的手,退到了殷红叶身后去。
叶知礼本是想借着兄弟关系缓和一下气氛,却不料叶妄表现得如此不配合,他手中一空,脸上就僵了僵,随后笑骂道:“先前是你吵着要跟来,怎么现在来了,却又话都不与你大哥说了?”
叶妄绷紧下颌没接话,叶知礼只得把独角戏继续唱下去。他混迹官场,早就练就了一身睁眼说瞎话的功力:“不若我们寻个安静的地方,一家人好好说说话?”
叶云亭看着他满脸慈色,只觉得可笑。
过去十多年里,他从未用如此温和的语气同他说过话。绝对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不耐的、颐指气使的、高高在上的。
他们之间,不像父子,更像是君与臣,主与仆。
在叶知礼面前,他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切不公对待。
可现在,他早就已经不是齐国公府的大少爷了,好与坏,生与死,他可以自己决定,而不是被迫接受别人的安排。
叶云亭心里这么想着,便当真笑了出来。
他本来是温和的长相,像一块被打磨得极光滑没有棱角的玉石,但眼下笑起来,却仿佛玉石覆了一层霜雪,染了冷色。
“我记得我被送进王府那一日,我同父亲说过。从此之后,我与齐国公府,再没有任何瓜葛。”
他面容平静,乌黑的眼眸直视着叶知礼:“如今父亲寻来王府,说这些父子亲情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一字一顿道:“我以为,我们父子之间,除了生育之恩,并无养育之情。生育之恩自你将我送入王府之日,便已经两清。我们之间,还有何话可说?何情可叙”
这一番话,叶云亭憋了许久,如今终于亲口说出来,只觉得畅快。
他眉目间一片平和之色,没有不甘,没有怨恨,只是平静地询问。
叶知礼习惯了官场上话只说三分的弯弯绕绕,如今被他一番直白的回击,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便是震怒。
他怒而睁大了眼,颤着手指向叶云亭:“好,好!你这些年学得礼义廉耻,都学到了狗肚子里去了?不孝不悌,忤逆父母的孽障!我当年就不该留下你!”
“父亲气糊涂了,我并未上过学,也没人教我礼义廉耻。”叶云亭神情平静:“我有今日,全拜父亲所赐。”
富贵人家的子弟,三岁开蒙,八岁入家学,若再有权势些,十二岁便能入国子监。
齐国公府是上京城里一等一的权贵之家,然而叶云亭身为国公府的大公子,却从未正经上过学,这事说出去怕是都没人相信。
叶云亭当年懵懂,还是奶娘有一回没忍住抹着眼泪同他说国公爷偏心太多。小少爷都请了先生开蒙了,却对大少爷不闻不问。
他那时不懂开蒙是什么意思,只是见奶娘哭得伤心,便想去同父亲说一说,让他给自己也请个先生开蒙,这样奶娘就不会抹眼泪了。结果自然是他被叶知礼训斥了一番。当时他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有些失望。倒是回去的路上经过叶妄的院子,无意间听见里头正有人在念《千字文》,起了好奇心趴在墙外偷听,才隐约明白了奶娘为何难过。
许是他天性里就爱读书习字,那一日他听先生在院子里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虽不解其意,却忍不住跟着反反复复地读。那一日先生将《千字文》念了两遍,他便也跟着背了下来。
但他无人教导,自己琢磨不透其中意思,最后忍不住大着胆子,等在先生下学的路上去问他。先生那时听他背了一遍《千字文》,便没有再问他旁的事情,只让他每日天黑之后去他的院子里,亲自教他读书习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