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每日出了真境,便来陪她。
说起来,小鹿栀月如雪鹊所言,挺好相熟,让他喂食了几日,她好似已经将他当作自己人,每每他来,便会凑上来瞧瞧篮子里的东西。
见她一双汪汪鹿眼,他有时会不自禁想挠挠她的头,她初时缩起了颈瞧他,渐渐的,圆润的眼会舒服的瞇成一条线。
他发现,她是只挺爱蹭人撒娇的小鹿,也挺喜欢就这么窝在他身旁吃东西,倦了,鹿首便搁在他腿上。
她好像还不晓得,她一入眠,便化了人形,伏睡在他身上。
他望着她恬静的脸庞,那安和美好,即使数百年过去,始终还隽刻在他心里。
虽然,同她说爱道情,逢场作戏,师尊无相是这么吩咐的。虽然,他这头入岭,什么修业,什么亲事,自然半认真,半是幌子。
先时,翼山灵宫,祥治天尊与太师无相,找了他来,道了赴鹿岭修业一事。
同青桐真人所言一般,他确实稀奇,他父尊是个轰烈烈入世又主战的性子,怎要他入鹿岭修那避世安和之学、太虚化元之说。说道底,还是为了那龙谷震期。
两老只道鹿岭位处大渊之中,仅隔了龙谷与红漠比邻。龙谷蠢动,澈然且年幼,翼山战族不安,鹿岭首当其冲,更是不安。
「你入岭修业,有益你渡五百劫。也代翼山,盯着鹿岭王和那二王女。」无相且道,祥治天尊将为他谈成与树谷栀月的亲事。
「差你入岭,和树谷栀月那门亲,是按奈鹿岭王,得树谷栀月之心,且能保你在鹿岭安危,亦是掌控龙神解封最温婉的法子。但你要记得,她不过是个棋子。万不得已要舍,不能舍不了。」
对翼山而言,要免除龙神和赤狰氏坐大的威胁,一为阻止龙神解封,二为灭散解封后的龙神。前者,自然省事。
「鹿岭不安,何不驻兵,要使这小…。」人之术。后叁字,澈然终是没说出口。他听着老一辈的权谋,双眸冷淡。
「不能驻兵鹿岭。」无相凛道:「你这头,能敌赤狰双煞了么?一往鹿岭发兵,赤狰灰刃自然不会无所作为。何况,远驻鹿岭之兵,你以为,他们定会听你么?」
澈然静静听着,无从辩驳。翼山战族如今服不服他这小少神,他确实没有把握。
祥治天尊一叹,歉然的面色白鬓苍苍:「澈然,你师尊这法子动在情字上,或许,不顺我们青鸾的性子。但,却也是不二之法。你远赴鹿岭,乔木氏与炎火氏,其心如何,一试便知。净翼山,安鹿岭,亦是对你的磨练,你务要潜心学习,小心谨慎。」
父尊的耳提面命,他不敢忘,冷岸氏的兴衰,他不会不顾。青桐真人的字字箴言,他亦放在心里。
她呢…。大渊仙界,将她树谷栀月提了又提,算了又算,他望着腿上的栀月,睡着,宁静祥和,那面庞,还似个孩子。
他时常就这么陪她在栀子树下,静静待到天亮。
他的本性,是只昼伏夜出的鸟儿,为了逼迫自己用功,便将他进德寝殿置在东方。她这小鹿,却比望舒岩的日头早起,天还沉紫,她一醒,便会用湿漉漉的鼻推醒他,催他去太上真境。让她灵气逼人的鹿眼望着,再困,也睡不下去。
但这日,却不是那双鹿眼,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起床,起床!」鸟声响亮,一对翅翼在他面上搧了又搧。
「好...好,知道了,别吵…。」怎么今日不是温柔的栀月叫他,却是这聒噪的传声鸟。
但这仙气...,他倏然醒起,睁开双眼,只见天光已亮,眼前除了那只传声金鸟,还有一女仙正用一双大眼打量他。
「你...。」澈然望着她,一楞。
见他醒起,她一惊,回身便跑。如浪的长发飘扬,裙襬柔晃如水,她一股脑儿窜回岩穴里,躲了起来。
「栀月!」
原来,她定下了仙身,不敢叫醒他。
他往穴口挪了几步,只见她上半身正好探出岩穴口,转着秋波,偷瞧了他一眼,连忙又缩了回去。
他心头怦然一跳,缓走上前,转了身,背靠上岩穴。他想,她就躲在这道石墙后边儿。
「嗯…栀月。」他望着前方,抿了抿嘴,缓道:「你这样…。」
他迟迟不做声,她禁不住探出身来,轻问道:「我这样…怎么?」他头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圆润饱满,又轻柔似云。
澈然一笑,道:「很漂亮。」
他话说完,轮她不做声。
澈然回头一望,只见她正手足无措,一脸羞红得说不出话。他不禁又一笑。
「你…,你早知道…我…。」她咬起唇,问得吞吞吐吐。
「睡着了会化仙,你要问这个么?」
她绯红着脸,又羞又气:「你…你知道,竟…竟不告诉我。」瞧她这眉间眼底,心神细腻不少。他想,兽仙有别,这鹿身与仙身对她而言,意义也不大相同。
「你岂不知你随时要化仙么?何况,这护关本不应扰你修练,你化了仙身,正宜吐纳月华,我怎好叫醒你。」他一本正经道着,栀月却好像内心一片哀号。她还是鹿身时,只觉得他好亲近,确实没想得太多。星瑶为她置了些衣裳器物搁在穴居里头,那白裙裳,却不是她自个儿穿上的。
「你…,今日也晚了,不…不如,你快去真境吧。我就不去了。」
「那可不行。」伟哉师父,懂她莫若师父。「师父昨日说了,你一定下仙身,便要回真境。」
栀月深深吸气一叹,道:「好…好吧,那你先走,我随后就去。」
「现下时辰迟了,外头天色晦暗多半是要落雨,你慢慢晃过去,还要走多久。走吧。」才说着,天际响雷,滴答落下了豆大的雨点。
「我…我可以用跑的。」她往岩穴外边走去,视线一抬,却见着院里有一身影。
「虚里!」她欣然一唤,不顾落雨,几步跑了上去。虚里拎着两把伞,似要离去的身子顿住了步伐,回过身,朝她似有若无的一笑。
「你瞧!」她飘飘转了一圈,双眼定在他面上,似期待他说些什么。
「嗯,太好了。」他那语气,却清淡得好似一抹浮云飘过。
栀月蹙起眉,颇觉无趣道:「你一点不稀奇,定是听师父说了,眼巴巴来盯着我回真境。」
虚里打起一支伞,递给她,道:「你不闭关好一阵了么?早也该定下来了,这身子比起鹿身,凉飕飕的吧,别淋着雨了。」
澈然瞧那虚里平日冷傲,眉宇间情绪压抑,整个人像今日这天色一般阴郁,但见了栀月,趋暖的眼神,又似天放晴。他再不熟谙情事,也知那神情,铁铮铮一个「情」字。
「伞啊。」栀月眼睛一亮,接过伞柄握在掌间转弄,伞缘飞溅水花,她铃铃笑了几声,道:「好玩儿。」
澈然靠在石上,只淡淡瞧着,不想作声。
她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踩着水花跑了上来,一把将伞塞到他手中。「这东西,给你练习吧。」
练习?他一楞,打伞有什么好练习,他可不是个刚定下仙身的好奇少神,何况这伞,拿着不就成了么?那对女孩儿青涩的心思,还不懂栀月只是怕他让雨浇,又不肯明说罢了。
只见她转身又跑,一溜烟挨进虚里伞下,道:「快走吧,师父要碎念了。」
虚里朝他这处递来一眼,回头忙跟上了栀月。她蹦蹦跳跳走进桐林,虚里频挪着伞挡雨,自己倒淋了半身。
澈然看着,只觉得手中这伞,万分滚烫,滚烫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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