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溪的心骤然缩起。
怎么可能忘记,这是她没嫁人当姑娘时的房子该有的,但是那个房子,在后来零几年的时候已经倒塌了,她回去的时候院子里都满是荒草了,怎么可能还在?
她屏住呼吸,缓慢而艰难地将视线往下移动,于是她看到了那褪色的绿漆窗棂,自己往常用惯的自制木头书桌,还有炕头摆着的一些简单洗漱用品。
洗漱用品旁,还有一个暖壶,竹笢编制成的外壳,里面是白亮亮的内胆,那是早已经消失在社会变革中的日用品,也是曾经顾清溪无比熟悉的。
顾清溪心里浮现出一个念头,但是又不敢相信,她身体几乎颤抖,缓慢地低下头。
她看到身上盖着的是老蓝布条纹背面的被子,这种花色是蓼蓝染色,也早已经消失在市场上了。
她还看到了自己的身体,穿着的是一件的确良自制胸罩,而胸罩之外,自己的皮肤雪白鲜嫩,那分明是年轻时候的自己才有的。
顾清溪慌忙下了炕,也顾不上趿拉鞋子,就拿起来镜子看自己的脸。
一把陈旧的塑料小镜子,她看到了那张脸。
年轻娇嫩,清灵秀美,眼睛里尤自蒙着一层雾气,像春天里树上抽出的第一枝嫩芽。
顾清溪颤抖着手去抚摸自己的脸,眼泪缓缓地从眼中溢出,她怎么可能不记得,这是年轻时候的自己。
那个时候的顾清溪还不是年近四十的小学顾老师,还不是那个丧夫寡妇孤苦的中年女人,她还年轻,年轻得走在路上不知道多少人回头看,年轻得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觉得这姑娘以后不一般。
顾清溪默默地看了自己的脸好久,之后又慌忙去查了各处,甚至翻了自己的书架。
那书架是她爹亲手砍伐了家旁边的柳树做的,家里穷,连买涂料的钱都没有,不过她爹舍得下功夫,打磨下了大功夫,木质光滑柔亮,摸起来没有任何的毛糙。
往日用惯了的老物件带来熟悉而陌生的触感,这让顾清溪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念头。
她重生了,回到了自己年轻没嫁人的时候。
顾清溪拿起书桌上的课本翻开来看,是她高二时候用的课本,上面有一些已经有了勾勾画画的痕迹,她根据那些痕迹大致推断,现在的时间是她高二那年的冬天。
她很快又翻开了日记本,她有每天记日记的习惯,根据日记最后的日期,她确定了自己刚才的推断,现在是三月份。
顾清溪看着自己最后一篇日记,熟悉的娟秀小字,上面写着少女时期的心事。
“今天去打水的时候,遇到了孙跃进,他排我前面,已经打到水了,他说他喝不了那么多,分给我一半,我不要,他偏给我。”
“孙跃进说我们都是同学,应该互相帮助,他是一个好同学。”
顾清溪看着这些字,险些哭出来。
青春年少时的心事,羞涩而沉闷的自己小心翼翼地藏着,哪怕是在日记里,都写得如此隐晦,并不敢细说,最后甚至还要特意画蛇添足地强调,说那是好同学应该互相帮助。
其实只有顾清溪自己知道,那滞缓隐晦的笔迹中,藏着多少心事和期待。
她也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很冷,热水房的热水停止供应了,住校的学生只能就着凉水吃干粮,后来终于来水了,大家都疯扑过来排队。
当时热水房外地上结着冰,冷风像刀子刮人脸,不少同学为了那口热水在风中直哆嗦。
如果不是孙跃进给自己分了热水,她还会继续等下去,等到天黑冻僵了也未必能排队到。
顾清溪捧着那日记,细细地看,看了很久后,她撕掉了那一页日记。
曾经孙跃进是被她放在心中最隐秘角落的蜜糖,夜晚里想起来便有一粒糖缓缓地在心尖化开,于是她心里都是甜蜜满足。
但是后来,她名落孙山,他们之间仿佛也没什么,甚至自己写给孙跃进的那封信,他也再也没有回。
她再次见到孙跃进是半年后,他们上大学放寒假回来,孙跃进已经和她的堂姐顾秀云谈对象了,两个人好得跟什么似的。
那时候孙跃进还特意跑过来自己村子里玩儿,大伯一家子欢天喜地,见人就说他们闺女正在和这个大学生谈对象,说都在首都上学,隔壁学校,以后毕业了都在大城市里吃商品粮。
因为是自己大伯家,顾清溪自然也见到了,见到的时候彼此都淡淡的,就像不认识,她甚至给他递了一把瓜子,他还笑着说谢谢。
别人问你们应该也是同学吧,孙跃进说是,一个班里的,都是同学。
那个时候的顾清溪倒不至于被那句“同学”伤了,事实上名落孙山的时候她就已经失去了所有她能追求的美好,况且她已经准备嫁人了。
她只是看透了。
半壶热水,她会还给他,这辈子,少女的情怀早已经化为了一缕烟消失在岁月中,曾经为那隐秘的暗恋写下的字字句句也已经变成了看透世情的现实。
顾清溪撕掉了那页日记,也为自己抹去了十七岁时的心动。
之后她走出屋门。
这个时候是天已经亮了,院子里蒙着一层冬日的潮气,她爹正蹲在鸡窝旁边的篱笆处,好像在用草绳子和木头修缮篱笆。
东屋是灶房,里面冒出烟,风箱被拉得很响,应该是她娘在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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