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先于他陪伴在女皇身侧的几名君侍,那些从潜邸跟随上来的旧人,对他多有嫉妒,但在那时年轻的他心里,除了几分惶惑以外,却也难免是有一些自得的。
毕竟,他只有十七岁,就已经成为了一国之父,后半生的荣华无忧都在眼前。
在新婚之后的一段岁月里,他与女皇之间,也曾称得上是琴瑟和谐的,女皇喜欢他年轻,喜欢他貌美,也喜欢他的新鲜。他也一度曾天真地以为,这桩称不上有选择的婚事,从结局来看倒称得上不错。
只是,好景不长,女皇对他的新鲜感和包容,终究是在两两相对的岁月里耗尽了。
他出身权贵之家,又从小被作为家族选送入宫的人选培养,生性骄矜,不能忍让,在这众男子共侍一妻的后宫里,与其余君侍的争斗乃是家常便饭,他自恃凤君之尊,常拿出权威惩戒他人。
起初,女皇愿意惯着他一些,但渐渐地,终归是减退了耐心。
毕竟,哪个帝王没有三宫六院,在民间正夫嫉妒也是大忌,何况是帝王的凤君呢。
而更令女皇警惕的,是他的家世。帝王娶权贵家的男子,为的永远是利用其权势与钱财,可一旦感受到被威胁,就另当别论了。当初,他的家世使他被高看一眼,得以坐上他人艳羡的凤君之位,但到了这时,却反而成为了他的掣肘。
一个出身权贵之家的凤君,在后宫中总是咄咄逼人,不懂为夫之道,肆意打压其他君侍,试图独霸女皇,这是女皇不能够容忍的。
于是,慢慢地,女皇来他宫中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到后来,更是只在祖制规定必须在凤君宫中留宿的初一十五,才不得不敷衍。
寥寥数年间,他甚至比刚嫁入宫中时出落得更加美艳,只是已然成为其余君侍暗地里的笑柄。
他自幼要强,即便心里悲苦,也不愿流露于人前,只是一日日强撑着他华贵威严的外表,不肯让人看轻了去。
如若只是这样,或许他会与史上数不清的凤君一样,守着他的尊贵与荣华,守着每一个知道女皇不会驾临的夜晚,做一个并不受宠,但毕竟受女皇敬重的正夫。
只要不行差踏错,不走在女皇的前面,总有一天他会坐上太凤君的位置,安享晚年。不论登基的是他的亲生女儿,或是别人的,他终究是名正言顺的嫡父,百年后与陛下同穴,享太庙供奉的人,没有人敢对他有半分不敬。
但是,有一天,他的父亲借进宫探望的机会,狠狠地将他训斥了一顿。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日,父亲踏进他的宫室,扫视了一圈富丽堂皇,却没有什么人气儿的屋子,淡淡地问他:“阿靖,近来一切都好吗?”
他知道,他的家族权大势大,他在宫中境遇如何,父亲不可能不知一二,面对这一句明知故问,他毕竟还年轻,到底是流露出几分委屈来。
“儿子没用,”他低声道,“并不能为陛下所喜。”
没有想到,父亲睨了他一眼,非但没有半分安慰,反而冷笑了一声,“我千辛万苦教养你,送你入宫,难道是为了让你用来讨陛下喜欢的?”
他从小畏惧父亲,喏喏不敢言。
父亲便讥讽更甚:“女子的宠爱,能值几个钱?能延续几时?从小我是怎样教你的,你全都忘干净了吗,竟也如市井里不成器的小子一般,相信起什么恩爱厮守的戏本子来。”
他既怕,也委屈,泪光在眼眶里打转,只是一味低着头,不敢让父亲看见。
见此情状,父亲才撇了撇嘴,用一种孺子难教的口气对他道:“你是我舒家的儿子,当今凤君,未来女皇的嫡父。难道你要同后宫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君侍一样,去争女皇的宠爱吗?你记住,这个世上,只有权势傍身,才是长久的,你虽嫁进了皇家,难道你就以为,自己是皇家的人吗?”
“你至死都是我们舒家的儿子,你与舒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只有家族蒸蒸日上,你在这个凤君的位置上,才能坐得久,坐得稳。难道舒家送你入宫,是为了让你眼盯着那一星半点宠爱,像个怨夫一样的吗?单拿眼前来说吧,你的亲姐姐,还是一个小小的主簿,你知道你该怎么做吗?”
自那一日后,他渐渐地想明白了。
尽管他清楚得很,他的家族也不过将他当做一枚去争荣华富贵的棋子,但是,有什么东西可盼,可争,总是比没有好的,如此,深宫寂寞才不会那样无聊。
于是,他的野心逐渐从独占女皇的宠爱,移到了对权力的渴望上,他开始暗中勾连朝臣,培养自己的势力,在后宫中也忍着厌恶,着意笼络了一些君侍,做他的亲信耳目。
可想而知的,女皇对他的厌憎和警惕更甚,甚至到了无事便当做看不见他的地步。
而他的逆反与野心,在这样的两相争斗中愈演愈烈。
身为舒家的儿子,他既聪明,也有一定的天赋,他背后的家族在朝堂上平步青云,而他在后宫中也逐渐根深蒂固,无人能够撼动。
女皇顾忌他的家族,也没有什么能够废黜他的把柄,但对他的疏远与日俱增,人尽皆知,当今陛下与凤君实际早已形同陌路。
不过,他的运气着实是好的——在那稀少可怜的侍寝中,他竟然成功地有了一个女儿。
后宫中的每一个男子都渴望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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