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宫门下钥, 外边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乾清宫,寝殿内,早已掌灯燃着烛火。
几位太医垂头丧气地从里间走出,冲面前一身橙黄色锦袍的男子,无奈摇头:“皇帝暂时清醒过来,请殿下恕罪,微臣们已经尽力而为。”
听出了潜台词,撇开众人,他大步迈入寝殿,寝宫里随处可见彰显帝王权威的规制摆件儿。
御床里,亮黄色的帷帐,绸被玉枕里的中年男子双鬓青丝浸染风霜,听见脚步声,老态龙钟的帝王僵硬地转动着脖子。
有一瞬,似灯光迷了眼,帝王好似见到在梦里遍寻不到的人,回光返照地嗫嚅着嘴唇,一开一合:“沈,沈婷。”
沈婷,正是沈贵妃的闺名。
停至床榻前的程玄,冷眸冷眼,轻笑。
帝王迟来的深情,可惜他的母妃再也瞧不见。
父子反目成仇,晚景凄凉,父皇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本以为他会拍手称快,可他心里头似乎并不畅快,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来。
他有无数的话想要羞辱讽刺,一开口,只问了句,“父皇,可曾后悔?”
意识到站在眼前的人是谁,帝王浑浊的眼睛眨了眨,有些失望地说:“是你啊!”
程玄也是失望至极,眉眼黯淡:“不然,父皇以为是谁,以为母妃还愿意见您?若不是父皇嫉贤妒能,儿臣的母妃,沈家满门,何以招致灭门之祸?即便没有林贵妃林家父子,亦会有王家父子赵家父子,四海皆知沈家一门忠烈,即便昭雪平反,可故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这是你欠沈家的。连颁发罪己诏,仅仅是父皇摄于朝堂上的压力,事到如今,父皇还不曾有悔意?”
形容枯槁的帝王倔犟地不肯承认,在意识到自己一直深爱沈贵妃,意识到他的五皇子是那么卓秀,英姿勃发,一如当年的沈国公,令帝王脑海里闪过的悔恨念头,很快被甩掉。
帝王一面为自己有优秀的五皇子感到骄傲,一面又深深忌惮,这个五皇子实在太像当年的沈国公!
久久等不到回答,程玄咬着牙:“在父皇眼里,枕边人和骨肉血脉,都及不上江山权势重要。儿臣倒宁愿父皇一直做个冷血无情的帝王,而不是到了一定年纪,开始贪恋人世冷暖,殚精竭虑为四哥八弟谋求生路,父皇既是不放心,待父皇一走,儿臣便立即送他们上路,一路陪伴父皇,免得黄泉孤寂。”
“你,你敢,你这,逆子,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床榻里的帝王指着面前人大骂,因偏瘫多时,嘴唇歪斜着只能吐出简短的句子,挣扎着起身去撕扯面前人的衣襟。
程玄轻轻扯回自己的胳膊,那头的帝王愤怒交加,一口鲜血吐出,伏在床沿边,面上带着一抹自得之色:“朕,是天子,朕,没有错,错的,是你们!”
话落,帝王哇哇大口吐血,身体朝后倒去,放置胸前的手臂缓缓下垂,一双眼睛圆睁,写满着不甘心。
程玄闭目呆了片刻,才抬手拂过帝王的面颊,回身走出乾清宫。
门外的张德子见状,匆匆步入寝殿,紧接着跑出,凄声高呼:“皇上,龙驭归天。”
于是,这一夜盛京里的人听见从皇宫内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钟鸣,浑厚而绵长,呜呜咽咽,如悲如泣。
盛京许多人家被惊醒,长公主也被吵醒,身侧传来楚若英披着外衣的窸窸窣窣声响。
他心细如发:“慢九下,急促九下,一共撞了十八桩,我与其它大臣们在宫外守着,之后停灵守夜有得日子熬,你先好好睡一觉,不管出什么事,身体最紧要。”
见他手忙脚乱,连衣襟扣子也错了,长公主套上鞋袜,帮楚若英重新规整好。
目送楚若英走出房门,自己又重新躺回绸被里,只是这回却怎么也睡不着。
楚若英到时,宫门外早已候着文武百官,陈太师永安伯位列其中,皆是一身棉麻素服,神情哀恸。
天色蒙蒙亮,沉重的两道朱门被缓缓拉开,百官们依次有序地步入。
离得远远,楚长宁瞧见人群里同样穿素服的爹爹,随同百官一道入宫。
官员们齐整跪拜在乾清宫外的石阶,从内里走出一人,百官们又朝他叩拜着。
不知群情激昂地说了些什么,就见那厢陈太师费力地倚着权杖起身,从袖口里摸出一道明黄色圣旨。
待陈太师念过后,程玄脸色难看地接过。
没一会儿,宫里已经传遍,楚长宁也晓得陈太师拿出的圣旨写了什么,大意是皇帝传位于程玄,同时赐下一门婚事。
恰恰那人,昨儿她还瞧见过。
赐婚之人,是永安伯的孙女,袁圆。
永安伯,是最早扶持程玄的人,也是盛京根深蒂固的老牌世族。地位不如侯府国公府尊贵,底蕴深得很,关系网盘综交错着,若是娶了永安伯之孙女,有利于程玄稳固皇位。
喉咙一阵发痒,楚长宁清咳两声,才好受些。
秋萍被打发回家报信,她身边只有一个夏竹叽叽喳喳道:“昨儿县主贪玩受了风寒,莫要站在风口,快回暖阁歇歇,这些日子怕是难有歇息的时候。”
等回到慈宁宫,楚长宁见到同样素服的一道熟悉身影,眼睛一亮:“阿娘。”
正同母后说话的长公主闻言,朝她招手道:“脸白得没有血色,听说有咳嗽,过来把药喝了,阿娘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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