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替她接了圣旨。他的愤懑又怎会比她少,一父五弟同上战场,只有一个弟弟回来,其余皆战死。这段时间他不知多少次跪在母亲和祖宗面前,懊悔自己退缩后方驻扎雄州,没能把父亲和弟弟们救回来。现在还要他把妹妹送给仇人,以身事贼,男儿最难容忍的屈辱莫过于此。
但是他是忠臣,也是往后的一家之主,他不能像年轻气盛的妹妹一样,不想接圣旨甩手就走。
杨末自己也知道,这大约是她最后的一点顽劣意气。抗旨是重罪,累及家人,她已经连累了父兄一次,不能再连累母嫂。而杨氏一门自曾祖以草莽绿林归顺高祖,随高祖马上夺得天下,世代忠义二字当先,从未有任何忤逆犯上之举。爹爹更是以身殉国,万人敬仰,他们的英名不能因为不肖子孙而染瑕受损。
她心里明白,倘若她乖顺地接受安排,她就会成为当今圣上的义妹,异姓封为公主是多么显赫的殊荣;而后远嫁魏国结姻,两国的盟约将更为牢固,鲜卑人对吴人的敌意也会因此缓和,于吴国百利而无一害;因为有这个重要的女儿和妹妹的存在,父兄必将获得隆厚的追赠,宫中淑妃的地位也无人再能撼动。换做魏国任何一个皇子,他长得驴头马面都不要紧,甚至龙椅上行将就木的老皇帝她也愿意嫁。
可那个人偏偏是宇文徕。过往的纠葛因由她不愿再想起,咸福这个人早就随着父兄一起死在狼山的密林腹地。父兄之死让他们的孽缘变成一个环,而后打成死结,在鲜血浸泡中腐烂,永远不可能解开。
她在祠堂里默默跪坐了一下午,没有人跟过来指责她触犯皇室、不识大体。面对丧亲丧夫的巨大悲痛,母亲和嫂嫂们并未因此悲愤失态怨天尤人,甚至在宇文徕登门挑衅、几乎挑明和她有过私情之后,也没有人指摘迁怒她。她们越是善良坚忍,越让她觉得自己难辞其咎,更不能再给她们增添苦痛纷扰。
傍晚时吟芳给她送来几样刚出蒸笼的糕点:“小姑,大嫂让我来问问你,晚饭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吃。她说这几样都是你喜欢吃的小点心,先拿些来给你垫垫肚子。你要是不想那么多人嘈杂吵闹,我就派人把晚饭送到你屋里去,但是一定要吃一点。”
诸位丧夫的嫂嫂中,杨末最愧对的就是这位嫁过来三天就守寡的六嫂。吟芳瘦了一大圈,原本丰润的脸颊凹陷下去,面色苍白,衬着鸦黑鬓边一朵纤细白花,尤其显得楚楚可怜。新婚时那艳丽逼人的容光此时早已黯淡无色,往后也不会再看到,枝上娇花未及盛放就已经枯萎,只剩眼中一线坚毅的光,支撑住她弱不禁风的蒲柳身姿。
杨末想起隔着火光和六哥最后的诀别,想到吟芳如今的信念全是她和七郎兆言瞎编的谎话,心如刀割,更不能告诉她实情,捧着她递过来的松子糕,眼泪就吧嗒吧嗒落在雪白的松糕上。
还是吟芳反过来劝她:“小姑,嫂嫂知道你为了咱们家里人,受了莫大的委屈。嫂嫂们只恨不能以身相代,反正我们都已经是寡妇,而你还是黄花闺女……年前我痛不欲生,是你反复劝慰我,让我多想想家中父母亲和妹妹,世上并不是只有男女夫妇之情。嫂嫂拿自己跟你类比可能不太恰当,但是寸草春晖、骨肉亲情放到谁家都是一样。你还有六旬老母、两位兄长和姐姐,嫂嫂们待你也如女如妹,以后不管你在哪里、遇到什么事,想想家里人,就有熬过去的气力了。”
她越说杨末越是泪如雨下,吟芳还以为自己哪里说得不对惹她伤心,急忙蹲下去为她拭泪。杨末泪眼婆娑地问:“六嫂,六哥也是因宇文徕而死,如果换了你是我,你能忍得住么?”
吟芳叹道:“正是因为自己做不到,嫂嫂才愈发感佩小姑心志强忍。六郎以前跟我说,他这个小妹虽然是女儿身,家人万般宠爱,却宠而不娇,心性果毅坚决堪比男子。嫂嫂自愧不如,换做是我,大概又要六神无主兴起轻生撒手之念了。”
杨末抱住吟芳大哭。她哪里强忍坚决,她要是真有男儿一般的果断,第一次见面时就该一刀砍下宇文徕的首级,往后的这些事就统统不会有,甚至父兄可能也不会死,吴国也不一定战败。
一念之差,而且是那么不堪的一念。
七郎带着兆言走进祠堂,看到的就是杨末扑在吟芳怀里嚎啕痛哭,而吟芳抱着她,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抚她的头发,自己也红了眼眶。吟芳见有人进来,轻轻推了推杨末。
杨末正哭得泪眼朦胧,抬头看到与六郎一模一样的七郎,脱口喊了一声:“六哥!”一句话让吟芳也泪如泉涌,生生咽下去,转过头将眼泪悄悄拭干。
七郎最近神色萧索,全不见以往嬉笑玩闹没个正经的模样,愈发酷似六郎,吟芳有点怕见到他。她把糕点留下,食盒收起来:“既然小叔和殿下来了,你们劝小姑吃些东西,我先回去了,大嫂那儿还要我帮忙。”
七郎的心思不知道飞在哪里,随便应了一声,目光却像粘在吟芳身上。吟芳低头从他身边过去,他的眼神一直盯着她,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兆言从没见过杨末哭泣,两人在一起只有嘻嘻哈哈顽皮胡闹,就算偶尔不小心弄伤了,她也从来不吭一声,随便撕块布包扎了事,照样上蹿下跳,更别说哭鼻子。他看着她两眼通红伤心痛哭的模样,路上想好一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身边,左右看了好一阵,才拾起一碟糕点递给她,讷讷地问:“你、你哭得累不累?要不要吃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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