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见到靖平本人,才明白他是如何潜进温泉行宫的。靖平穿了一身女直人的兽皮短褂,头顶上的头发剃得只剩一小撮,结成细辫,脸上还用褚青二色颜料涂面,不仔细辨别都认不出来。他这副模样走出去才更惹人注目,红缨给了他一套内侍的宽袍套在外头,安排他和杨末在前后殿之间的僻静院落见面。
靖平与杨末久别重逢,看到她十分激动,冲上来握住她的手,然后才想起自己只是家奴,低头屈膝向她拜下去:“小姐……”
杨末托起他的双臂止住:“靖平,你怎么会混到女直人中去,还把头发剃成这样,让福叔福婶知道该心疼坏了。是大哥派你来的吗?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大事了?”
汉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头发是不可以随便剃的,胡人的髡发习俗也因此为汉人所不齿。靖平对爹娘一直非常孝顺,这次却为了潜进来见她一面剃发伪装成女直人,一定有重要的原因。
靖平却只是含糊应道:“嗯……家里没有大事,大伙儿都好好的,就是将军和七郎十分想念你,我也……听说你到燕州来了,就来、来看看你……”
杨末道:“大哥想我,其实可以光明正大地派你过来,他……魏太子也未必不肯让你见我。你现在混在女直人中秘密潜入,反而不好相见了。”
“我能见小姐一面就心满意足了……”靖平抬起眼看她,“魏太子,他对你好不好?鲜卑人有没有欺辱你?”
杨末被他问得尴尬,转眼去看红缨,红缨却一直低头默然站在一边不看他们。她支吾其词道:“还好……你回去替我向大哥七哥报个平安,让他们不用担心我。我怎么也是个敕封的公主,身边人多得很,还有红缨,日子不会难过的。”
靖平把家里人的事一件件说给她听,说大郎除了雄州,还兼领了霸州巡防使;说七郎在军中表现卓著,大郎有意把他派到霸州去历练;说老夫人每个月都要写信到雄州来,就想知道她的哪怕一星半点儿消息……杨末听得泪眼婆娑,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雄州、洛阳去,亲口和兄嫂母亲一叙别后思念之情。
院外常有人走来走去,三人得耳听八方十分小心。只说了一炷香的功夫,靖平就要走了,杨末百般不舍得:“靖平,我想写封信给大哥,你稍等我一会儿帮我捎回去好不好?”
靖平欲言又止:“小姐,我真的得回去了,来不及等你写信,出来太久女直人会怀疑的。”
他退后向她拜了一拜,转身从院子的矮墙上翻过去。杨末挽留不及,跟上几步,身后红缨叫住她:“小姐,此地不宜久留,快回去吧。”
杨末恋恋不舍地回到寝殿。靖平花了这么大功夫混进来,就只见了一面这么一会儿,实在不甘。她心中思念兄长,虽然也往雄州写过两封家书,但要藉鲜卑人之手传递,很多话都不能说,这回靖平来正好让他捎信回去。
她提笔写了一封长信,用火漆封缄好,一边叫红缨进来。叫了几声,不见红缨回答,她出去找了一圈,发现这丫头居然躲在偏殿角落里偷偷哭鼻子。
红缨性情坚烈爽直,就算当初被靖平不顾情面地拒婚,也只是气恼羞愤没见她哭过。杨末不太会安慰人,蹲下握住她的手问:“红缨,你怎么啦?”
红缨坐在地下,头埋在膝盖上小声啜泣。杨末又问:“你是不是今天见了靖平,又想起伤心难过的事了?你还记恨他吗?”
红缨哭着摇头:“我怎么会恨他……”
“那你就是还喜欢他了?”
红缨埋着头呜呜哭泣,算是默认。
杨末叹了口气:“你明明喜欢他,为何赌气跟我来鲜卑呢。你如果一直留在他身边,或许时间长他心软了,看到你的好处,还有机会……红缨,这回你就跟靖平一起回去吧,少你一个婢女不会有人在意的,我随便找个理由圆过去。”
红缨哭着连连摇头。杨末以为她舍不得丢下自己,继续道:“你别担心,我身边不缺人。如果不是顶着这个身份,我也早飞回家乡去了。红缨,我自己已经这样了,不想再看到你难过。你跟靖平一起回去,如果能修个好结果,我在异乡也替你们高兴……对了,我这里还有一封信,你帮我转交靖平,带给我大哥。”
红缨抬起头,满脸泪水:“小姐,我不能回去……靖平哥也带不了信回去了……”
杨末不解,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好似生离死别一般,想起靖平的诸多反常之举,不由沉下声道:“红缨,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这话是什么意思,靖平为什么不能给我带信?”
红缨哽咽道:“靖平哥,他是自己偷偷过来的,将军和七郎都不知道……他混在女直人中,是为了接近太子伺机刺杀……”
杨末霍然而起:“宇文徕不能杀!靖平怎么会想到……他自己焉有生望?”
红缨泣道:“我也劝他了,靖平哥是打算好了有去无回的……他说他知道小姐的苦衷,忍辱负重嫁给太子,杀父仇人近在眼前却囿于国家之义不能下手。大将军对他有再造之恩,小姐不能亲手报仇,那就他去为大将军报仇。他伪装成女直人掩饰容貌也是为了不连累小姐、连累国家。他在身上绑了雷管火药,万一失败被困就点燃炸药,粉身碎骨死无对证,不会让鲜卑人抓到把柄……”
杨末想驳斥她,想说宇文徕对维持两国和好多么关键,想说杀了他会引起魏国朝局如何动荡变更,想说如果太子倒了主战派得势会对大吴多么不利……但是,真的是因为那些吗?真的只是因为他对两国关系太关键太重要,她才硬忍住了满腔仇怨忿恨不杀他的吗?成婚这几个月以来,她有多少时候是想杀他、是在忍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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