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儿,你的伤痛纠结我都看在眼里。每回你对我的态度稍稍好一些,我沾沾自喜,你却愈加伤心难过。就像这回,我倾慕了你这么久终于如愿以偿一亲芳泽,我自然欢喜得意,你却心气郁结大病了一场。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被迫嫁给我那是无奈,但如果还对我生情迎合,将以何面目见地下的父兄?这样的自己你无法原谅。你于公不能杀我,于私不舍得杀我,只好将父仇责任归咎于自身……”
杨末眼中已含了泪花,忍着泪意哽咽逞强:“谁说我不舍得杀你?”
“末儿,”他往前挪了半尺,伸手抚过她面庞,“不管你自己愿不愿意承认,你现在之所以会这么痛苦,是因为你还爱我。”
她的眼泪瞬间迸了出来,像个胡泼的孩子似的叫闹:“谁说我爱你,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
冷不防被他拥入怀中,乱舞的双手无从施力,在他背后无谓地捶打,渐渐失了气力。她趴在他肩头放声大哭,这辈子都没有哭得这么伤心过。
一直以来不肯承认的事实,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浓。他害死了她的父亲哥哥,她却依然不能对他忘情,这种自责愧疚远超过不能报仇、被迫嫁他本身。夜里噩梦连连,迫她跪在地上、按住她的头在灵前一遍又一遍叩下去的那些鲜血淋漓的模糊身影,那不是从小慈爱呵护她的父兄,是她无法谅解的自己。
宇文徕轻轻抚着她的背,他的喉间也滞涩发堵,等她发泄够了哭声慢慢小下去,才又说:“末儿,我原以为不能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难忍受的折磨,但是这几天我忍住了不去找你,发现你比见我时更快活,看到你开心我也跟着高兴,似乎见不到你也不是那么难过。那天看你和宫女们打雪仗,你笑得那么开怀,那种发自内心的欢欣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末儿才是我喜欢的末儿,我就希望你天天都能这样。如果没有我,即便是和新相识的下人,你也能和他们相处地如此愉快。
“除了你爹爹那件事,我头一回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我现在想,我不顾你的意愿强行逼迫你嫁给我,或许是我错了,我太自私,一厢情愿地把你束缚在身边,将自己的快乐构筑在你的痛苦之上。但是你在痛苦中挣扎,我又如何能快乐。当时我就应该克制住不去洛阳,不提结姻,你留在家中和亲人相伴,伤痛总会慢慢平复。我跟你相隔千里再不相见,或许你现在也不会这么恨我。你随便嫁给谁,就算是那个行刺的家奴、你的外甥燕王,他们都比我更能让你幸福。”
杨末缩在他怀中,鼻音浓重:“胡说什么,我怎么能嫁给家奴,更别说外甥了。”
他笑了笑,搂紧她道:“只是比方,家奴外甥也比我好。末儿,这两天我已经想通了,你高兴比我高兴重要,以后我不会再勉强你做任何不愿意的事。”
她抬起头来,脸上还挂着泪痕:“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低头望着她,目光沉静,“既然你留在我身边只会痛苦,那我还是放你去想去的地方吧。”
这句话着实出乎意料,杨末从他怀里坐了起来:“这怎么行?”
“这可比娶到你容易多了。”他垂眼道,“这事我不能自己做主,等回了上京,我就上一道奏疏请求废黜你太子妃之位,你再上表自陈公主身份请求归国,陛下顾念两国交谊,不会有人为难你……”
这提议让她措手不及,慌了阵脚:“两国交谊……对了,我、我嫁给你是为了巩固和盟,怎么、怎么能随便废黜,那岂不是……”
“你别担心,联姻只不过是形式,盟约根本还在于互惠互利,没那么容易崩废。”他温然解释,“只不过,为了尽量让这件事不变成公事,少不得要编排你一些私底下的错处,我就说……就说你生性妒悍,独霸东宫容不得旁人,令我皇嗣无继,这样父亲更容易准我所奏。我再与你们吴国君臣交涉,请他们重新选一名宗女嫁过来以绝疑虑,只要和盟照旧,他们也不会因此责怪你。你介不介意?”
杨末愣怔地看着他,被他盯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胡乱摇了摇头。
宇文徕不禁苦笑:“你果然不在意。末儿,我多希望你是真的妒悍,霸着我不许我跟别的女子相好……算了,我这辈子是不会有这个福分了。你回洛阳之后,有公主的身份在,总能觅得如意郎君,希望你能遇到一个像你爹爹那样、一心一意待你忠贞不二的夫婿……”
他说不下去了,转过脸去朝向屋中的火塘。这是杨末第一次看到宇文徕红了眼眶,火焰映着他眼里的水光,她听到他吸气长叹,把翻腾的心绪压下去。
终于可以摆脱他了,她应该高兴的,但是心口像塞了一大团稻草,闷得她透不过气来。
他稍稍平静了些,才又转回来:“我今天带你来这里确实是想重温旧梦,算是临别前了一个心愿。就一个晚上,你能不能暂时忘了那些仇隙恩怨,就当还是三年前我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好不好?就一晚。”
杨末望着他瓮声道:“你方才说的那番话,是不是在试探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喜欢玩这种把戏,以退为进做出一副很委屈很可怜的样子,等别人先心软如你的意。”
宇文徕笑问:“那你心软了吗?”
她抱着自己膝盖不说话。
“如果你有一点点心软,那就答应我刚刚的要求,今晚别对我发脾气不假辞色,让着我点好不好?”他笑得苦涩,“但你也别太心软。倘若你因为一时心软说不走了,我肯定无法拒绝,但是这于事无补。等你回头冷静下来,想起你爹爹和家里人,还是会纠结难过,更加自责,那还不如现在就狠下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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