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陛下不是这种会撒手逃避、不负责任的人,莫说这等丧气话。陛下少年得志,春秋鼎盛,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眼下遭遇一点挫折而心灰意冷,等陛下回了洛阳重掌朝政,一酬壮志大展宏图,就不会这样想了。”颖坤握住他环在身前的手,转过头去望着他,“陛下会是一个好皇帝、好父亲的。”
他的双臂紧了紧:“好皇帝、好父亲,你这是把自己从我的后半生彻底剔除出去了?壮志宏图若没有了你,我还要它做什么?”
颖坤道:“怎么会呢,我也是陛下的臣子,受陛下恩德泽被。陛下在朝堂上的一举一动,臣都会默默看着呢。”
“我的一举一动你能默默看着,那你的一举一动呢?我去哪里看?”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做他最喜欢的抚摸指节的动作,“燕州离洛阳那么远,一千六百里,往来行程盈月,一年也未必能见一次。你不能留个离洛阳近点的地方吗,开封、陈留、清河都好,我还能时不时去看看你……”
她低声道:“燕州对我……有特殊的意义。”
兆言不禁又有些来气:“他的棺柩都迁走了,只留个废弃的空墓穴在那里,你还舍不得离开,非得留在这里守着吗?”
颖坤微微一笑:“为什么一说到特殊的意义,你就觉得一定是因为咸福呢?我跟他要说意义特别的地点,也应该在易州初遇之处。燕州……陛下即位前曾王燕,不是吗?”
兆言何曾听她说过如此眷恋情深的话,心潮激荡,双臂一收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扣在心口,一想到即将分别天各一方,恨不得两只手就此生在她身上,要放开简直如血肉剥离,痛彻心骨。
颖坤倚在他肩头又道:“上一回在燕州不过月余时日,生离死别,血光惨祸。十年来每每从燕州城外经过,我从未入内,这辈子都不想再临其境。但是因为有你,兆言,我又回来了。这几个月和你相守的时光弥足珍贵,曾经不忍目睹的地方,我现在舍不得离开了。”
这是他头一回听她直抒情意,心中狂喜之余,更感分离之痛:“既然因为我,避走不及的地方都能变得不舍,那你怎么舍得不回洛阳呢?那里不仅有我,还有你的老母亲朋,是你从小生长的地方。”
她捧住他的脸,目光在他脸上来回不舍地细细端详:“回到洛阳,你就不是我的兆言啦,而是大吴皇帝陛下,是太子公主的父亲,是贵妃的夫郎,是天下臣民的圣主君上。”
见他瞳仁紧缩眉尖深蹙,两颊因为咬牙忍耐而鼓起,她忍住喉间涩意,话锋一转道:“关于母亲大人,我正想找机会和大哥七哥商量,如果我们兄妹三人长驻边疆,要不要把母亲接过来侍奉,也免得大哥大嫂常年分居两地。”
他也就着她的话接道:“你们杨氏一门为我大吴江山牺牲太多,如今燕蓟初定,军中无人,还得倚赖你们为朕守卫边陲。等我军壮大将才辈出,就调你大哥回京任职孝敬母亲,免得老人家晚年背井离乡,毕竟洛阳才是根基故土,落叶也须归根。”
颖坤道:“谢陛下|体恤恩典。”
兆言叹道:“有你母亲在洛阳,你总得回来看她。”
她心中既有感念,更多酸楚,不知如何回答。一事说毕,片刻沉默,那种无孔不入的悲哀情绪再度袭上心头。她立刻又说:“对了,上次陛下跟我提起,同意每年输银绢二十万予鲜卑,早平战事只是其一,除此之外另有考量,还说前几年燕蓟有大批手工作坊主和商贾流入河北河东等地,战乱结束后还将回来。臣这段时间的确发现燕州有许多这样的人回归,陛下能否为臣解惑,详说一二?”
他也用商议国事的口吻道:“哦,这件事是容县榷场市令发现上奏的。市令官阶虽低,却与商贩九流接触最多,精于度支理帐,和你们这些戍守边防的武将视野全然不同。”
颖坤道:“以后边境安定不再打仗了,要想燕地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我们这些武人还得多向市令讨教才是。”
两人一来一往地说着商贾作坊之事,仿佛只有这些话才能平心静气地谈论,不必担心忍耐不住而失态。即便是这样的公事,说起来也浑然不觉时间流逝,哪怕一直谈论下去也甘之如饴。
一直论到午间时分,守在外头的齐进进来询问皇帝午膳事宜,兆言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回行宫。他拉着颖坤的手不放:“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宫,皇帝赐宴臣下,应当没什么不妥吧?”
颖坤道:“不怕我七哥回来见不着我,杀进离宫去拿人吗?”
兆言扁着嘴:“在一块儿的时间过一天就少一天了,七郎不能体恤一下?这段时间你多陪陪我,好不好?”
颖坤不忍拒绝,自己也难分难舍,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他眼中蕴着哀痛苦涩,还是扯出一抹欢喜的笑容:“那走吧,陪我一同吃饭去。七郎追究起来,交给我来应付他!”
站起来踢到碎裂的瓷片,兆言才想起那碗被他摔在地上的汤药,药汁已经渗入地面青砖,洇下一片深色。他疼惜道:“以后别吃这种药了,信期紊乱半月一次,该多伤身。你要是怕有孕,大不了以后我不……不……”
他在闺房之事上一向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竟然愿意为了她而让步,颖坤心中感动,抬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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