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小心将手中的白锡双盘烛灯放在墙角小几上,回过头来淡淡道:“我该如何称呼你,是谢素卿谢百户,还是徐直徐大爷?”
男子将脖颈上的棉衣取下来,正是一派儒雅风度的青州左卫正六品百户谢素卿。他苦笑一声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裴青沉沉望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地吐了几个字:“羊皮地图!”
谢素卿一脸不解,裴青解释道:“截杀傅家人的倭人身上搜出一副地图,在羊角泮死去的辛利小五郎身上也有一副地图,两者材质及笔法同出一辙。唯一 的不同之处就是后者上面多了一点改动,这是指挥使大人近十天之内才下令新增的一处工事,知道这点的人只能是青州左卫的人!”
谢素卿连连嗟叹懊悔不已,苦笑道:“我是随手添上去的一笔,哪里晓得你们竟会同时抓到他们两人,更不会料到你们仅凭这点就缩小了嫌疑人的圈子!不过青州左卫有东南西北中千户五个,千户辖下又有各处百户近五十余人,百户之下又有总旗数百,你又凭什么锁定于我?”
裴青垂下细长凤眼,“截杀倭人时我们曾经在马道口歇脚,有人不慎发出一声惊呼,差点暴露我们的行踪。魏琪和傅百善都不是普通的女子,既然不是她们所为,那必定是有人冀图给倭人报信。”
“还有谭坊甜水井巷子,浮春酒。”裴青眼里风暴渐渐聚集,“方知节中的毒是放在浮春酒里,军中知晓他爱酒的人不少,但是知晓他将浮春来视若性命的人却是不多,这人必定是参加过军中酒宴的高级将官,这才能投其所好一击毙命。”
谢素卿连连摇头,眼底有不容错认的欣赏和佩服,“早就听说你心细如尘,不想竟明察至此。所以你们才将军中将官的履历拿来细查,结果我惊慌之下指使手下小旗詹维杀了百户晏超,又费尽周折伪装成自尽的模样,想将泄露军中机密的罪名嫁祸给晏超。却没想到最后竟然让你们识破,还折了詹维出去,真是偷鸡不成倒蚀把米了。”
静默了一会儿,谢素卿低头问道:“詹维最后怎么样了?”
裴青紧紧盯着他的身形,“一个字都没多说,在地牢里受了三日的大刑,最后咬死了是自己和晏超合谋倒卖军中情报获利。指挥使大人将此事上报,两日之后有人过来将他提走,再往后就不知音信了!”
两人都知道詹维此去怕是性命难保,谢素卿神情有些黯然,“是我误了他,若非我自作聪明,他也不会枉送性命。你们一直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我就知道他定是为护我的安全,将罪责全部揽在自己的身上。于是我又心存侥幸,认为上头一定会催促早日了结此案,以为你们会就此打住。没想到你们竟然是明松暗紧,在这里等着我呢!”
裴青暗暗绷紧了身子,终于问了一句心中的疑惑,“你我和方知节同为军中之人,三年日夜相处犹如兄弟,在羊角泮时我还记得他将最后一块面饼让与你吃,你如何下得了手?”
谢素卿垂了头低声一叹,“一步错,步步错!我自十六岁进入军中,大小战役历经数十起,便是不倒卖这些情报也会和你一样活得体体面面吧!只可惜老天不给我回头的机会,在谭坊甜水井巷子我和方知节对面偶遇,虽然乔了装扮,可是毕竟是做贼心虚。就在他的酒里下了金牛七,哪想到他命大竟然撑到你的到来!”
“这大概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 裴青讽道,“你机关算尽只是为了金银,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到底所谓何事让你背叛家国,让你手刃兄弟?“
谢素卿耳边听得到门外渐渐传来兵士们集结的甲胄声,心知外面必定已经是罗织了天罗地网。
干脆拖了张椅子坐下道:“这事说来话长,我母亲年轻时是十里乡间的一枝花,自持美貌谁也看不起。直到有回碰见了一个外乡人,才华横溢相貌堂堂。两人一见钟情结为连理,隔年就生下了我,后来又生了个小女儿。本来日子这般过下去,也是一段佳话。谁知天意弄人,有一天我父亲说他要返回故里,我母亲怎样央求都留不下他!”
说到这里,谢素卿笑意盈盈地自顾倒了一杯冷茶喝了,继续道:“你也听出来了这是个痴情女错嫁负心汉的故事吧?后来我母亲就带了我们兄妹独自求生活,托庇到直隶一户姓徐的人家当仆妇。那家的主母心善,不计较她拖着两个幼儿,依旧给了她一份能糊口的差事。“
谢素卿坐在椅子上翘了脚呵呵一笑,“这位主母就是徐玉芝的亲娘,对我一家三口有活命大恩。不错,你那小媳妇在云门山脚的截杀是我受人之托所为。扯远了,过了好几年,我母亲才重新找了个老实的军户嫁了,我也跟着改姓谢当了兵。不想我十八岁那年我的父亲重新找上门来,几刀就将我继父杀了,还要将我母亲和妹妹带走,我这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竟然是个倭人。“
尽管裴青心里有种种猜测,但是亲耳听到这些还是让他震惊不已。
“哈哈——”谢素卿一阵悲怆大笑,“我的亲生父亲就拿我母亲和妹妹的性命要挟我,让我为他搜寻有用的军中消息。我苦苦等了好几年,才找到机会将母亲和妹妹送走。但是我却已经泥足深陷,再已抽不开身了。“
裴青背了手站在理石屏风前悠然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不是抽不开身,是离不开那些荣华富贵,赤屿岛的扫地菩萨徐大当家可不是人人都当得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