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两个儿子的议论,皇帝淡淡扫视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绾红身影,忽然饶有兴趣地垂眸问道:“老三,你一向心平气和不随意评价人,今日的话语里头怎么这般焦躁?”
晋王心里一惊,脑中便如一锅即将沸腾的开水一样哗哗作响,抬头就见一双冰寒意的眼睛直直望过来,自己心底的那点秘密仿佛如雪见火一般被人洞察。忙踏前一步垂首恭敬道:“儿臣见蔡夫人如此老迈,又想起她毕竟是学识渊博之人,今日却在小辈面前如此狼狈,心里不免对那位朗朗背诵内训的女子有几许迁怒之意,让父皇见笑了!”
皇帝不以为意地一抬手,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一个字。背手迈向柏木铺就的之形回廊,温文和煦道:“联听说这庄子的最高处,你们的好二哥还悄悄藏着几株世所罕见的绿萼梅,其风姿比这五宝照水不遑多让,今日不去看一眼实以为憾事。”
晋王待人走完后故意缀在末尾,不引人注意地用袖子抹了一下额头上急出的冷汗。有这样一位时时如同巍峨高山一样令人仰止的父亲,也不知是自己的幸还是哀?
他脚步欲动时却回想起先前在梅树下泫然欲泣却顾全大局的彰德崔家长女,那等“腹内有书气自华”的世家气派,哪里是寻常女子能比拟的?崔家族学在天下各路院学当中一向执掌牛耳,两年前自己的王妃还未过门就病逝,若是趁此次宫选将这崔文樱迎为王妃,那江南道的学子不就能毫不费力地收归自己麾下了!
小汤山上绵绵的飞雪时有时无,此时天际仿佛又亮堂了一些。
冬日的太阳终于出来了,微弱的日光从遥远的棉絮状的云朵边撒开,透过参差的梅枝,淡淡地映在晋王白净儒雅的脸上,仍然是一多半的阴影。他猛地回过头,从石窗处深深地看了一眼问梅轩绯色的廊柱和碧绿的琉璃瓦,这才大踏步走了出去。
山顶处果然有几株丈高的绿萼梅,枝形奇异扭曲,也不知道是如何生长的,枝杆似乎从根部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扭转,却又有一种令人击节的和谐美感。众人围在树下啧啧称奇,天地造物者的鬼斧神工实在是叫人神往。
绿萼梅的花萼是深绿色,花冠是浅绿色。气味清香怡人,贮于囊中历数日不散,香味愈发浓郁,有梅中香王的美称。
四皇子应肪跃跃欲试,忙不迭地吩咐随从摘取一些匀净完整含苞未放地带回去。他久病成医,自然晓得梅花质轻气香,味淡而涩,温和性平,能够调理脾胃疏理气血,但却不会伤阴,用来配药最好不过。
皇帝似乎也起了兴致,背着手看着几个小宫人手忙脚乱地拿着纱布巾帕,在树下小心翼翼地接着,仿佛那上面结的是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人参果一般。
晋王看着眼前一片和乐融融,不知为何却感到一阵刺眼。驻足一会后见无人注意,借口要吩咐人安排一下茶点,便悄无声息地出了园子,一个面貌普通的青衣内侍忙知机地跟过来听候差遣。
晋王紧走几步,站在一处无人的僻静地,见周围一片空旷无遮无挡,绝对无法藏人在暗处,这才停了下来。背了双手仿佛在欣赏远处的美景,嘴上却低低问道:“……怎么样,都安排好了吗?”
错后一步的青衣内侍连头都未抬,连脸上的神情都没变一分,“请殿下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们的人手四下放着,保管万无一失,单等陛下出庄之时,就是殿下立不世功勋之际!”
晋王满意地点头,喟然长叹道:“父皇已届知命之年,却迟迟不肯立下储君,就眼睁睁地看着我和秦王斗来斗去。这些年我苦心孤诣谦恭做人,终于拉拢了些朝臣的信任。可秦王也没闲着,你看那些武将出身的,十之五六会选择他来支持!”
青衣内侍是晋王多年的心腹,知道叵测的现状已经让这位一贯沉稳的主子爷心急了。但是想到所谋划之事的凶险,还是忍不住劝道:“延禧宫崔娘娘处,殿下还是知会一声吧,她一向劝您不要急功冒进,说会惹出事端的……”
晋王猛地一回身,眼中狠厉异常,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温文尔雅,“莫要与我提及与她,若非她出身卑贱,我怎么会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不要争不要抢,难道那至尊之位就会从天上掉下来不成?都是父皇的儿子,凭什么我不能去争?”
青衣内侍惶惶然,低头立在一边不敢言语了。
晋王沉默了一会儿,嗓子里透出一股难得的萧索之意,“祁书,你自小在我身边服侍,我也不再瞒你。不是我心急,这几年我跟秦王明争暗斗,他伤了我,我也伤了他。你想,若是有朝一日他上位当了君王,我还有活路吗?再有底下的这些小兄弟一年比一年大,难免不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到时候我双拳难敌四手,便是眼下的日子也不能长久了!”
这话总透着一股子莫名的不详,叫祁书的青衣内侍再顾不得其他,砰地一声跪在地上道:“主子爷是天家血脉,哪里就至于此般状况……”
晋王忽地桀笑了一声柔声道:“哪至于此?当年父皇登基时,他的一干兄弟如今可还存活一人?坐在那张位置上的人,哪个手里没有沾染血脉至亲的鲜血?哼,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后世的史书便由着他们任意篡改了!”
刚刚下过雪的地上又冷又硬,祁书的膝下一会就有些僵疼了。然而让他更疼的是,自小敬仰的殿下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得如此难以捉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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