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将盘子往对面推了一下道:“温夫人说了,等把你的身后事处置清楚了,她就要带着一家老小到边关服苦役,这辈子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京城。就让我问你一句话,是葬在京郊还是跟着他们一路?”
温尚杰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在商量自己的身后事,死后的尸身如何安置?他心中忽地升腾起一股无所适从的荒谬感,一个活生生的人谁能如此坦荡地说起这些,都是自个造的孽。细想这一辈子,竟然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香醇的酒水难以下咽,精美的菜式也失去了原本的浓香。
温尚杰喉咙底呜咽了几声,缓缓摇头道:“随意吧,我是个罪大恶极的罪人,葬在哪里都无所谓。裴老弟,当初是我对你不住,你刚进京就险些坏了你的前程,可我也是受人所托情非得已。至于此次事件演变到了如此地步,我说不说最后都是个死字,难道皇帝还能为了我把他儿子杀了不成?”
裴青心中一跳,这是温尚杰迄今为止说得最接近真相的一句话。正想再盘问一二时,温尚杰却什么都不肯说了,抱着酒壶一屁股歪坐在墙角,扬着头看着头顶那些陈年的蛛网和污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旁边有人过来禀告已经到了辰时,裴青就缓缓点头站起身子负手而立。几个牢门被同时打开,长相凶恶的差役抄着水火棍将犯人从牢里赶了出来,挨个戴上三械和壶手。属官一个一个地唱名,然后将一块写有犯人姓名及罪行的木牌插在犯人背后,这就是俗称的亡命牌。
春夏是万物滋育生长的季节,秋冬是肃杀蛰藏的季节,所以每年的秋决定在秋末最后一天的午时三刻。
太和门外金水桥前已经搭好丈高的台子,今日的主监斩官是吏部尚书刘肃。他一贯地严谨自律,对着名册一个接一个地勾绝,似乎忘记了地上跪着的人犯当中,有一个还是他曾经倚为臂膀的亲传弟子。
知晓其中末尾的官吏相互递了个了然于胸的眼神,皇帝派刘肃来监斩温尚杰,其中未必没有深意。裴青不由齿冷,也不知道皇帝到底存了何种心思,竟然让刘肃和温尚杰这对师徒在这样一副尴尬至极的场面相见?
看热闹的人将行刑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有几个穿了一身孝衣的与周围格格不入,应该就是这些死囚的家属,准备大刑之后前来收尸的。裴青眼尖地看见了先前请托的温夫人,哭得已经站不住脚跟了。重枷在身的温尚杰头发乱蓬看不清面目,想来也是极不好受的。
炮仗响了三遍,刘肃右手向下猛地一挥,刽子手的利刃便斫向死犯的脖颈。不过片刻工夫,十二颗人头便干净利落地滚在一边。家属们呼天抢地地哭成一片,只有温夫人镇定自若的上前将丈夫的头颅捡起,从一个旧皮包里拿出大针长线,跪在尸身旁将头颅细细缝上,一双纤细手指沾满了污浊的血丝。
裴青站在台下,看见刘尚书离去时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眼地上的温夫人。
尸身和头颅一具具地减少,一片狼藉的血色泥地里,只有一颗没有人认领的花白头颅。有衙差细细核对之后过来禀报,是惜薪司的总管太监徐琨。他一个孤老头子没人来收尸也是自然的,所以就搬上了牛车准备送到西郊去。
裴青想起这人往日助纣为虐做的恶事,一时感慨莫名。他也没什么忌讳,随手就将地上的头颅拿起,微微拨开头发看了一眼那苍老的面容,心里忽地感到一丝不对劲。这人看起来跟往日的徐琨形容上怎么有一点不同呢,难道是这几个月的监牢生涯,让这位养尊处优的总管太监改变了模样?
他无意识地用手拨弄着那个头颅的下颌,忽然感到有一点刺手。拿起来对着阳光细看,就见那人看似光滑的下巴上竟然有细小的胡渣。一个从小就是宫中内侍出身的老太监,临死前竟然长出了胡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旁静候的衙差打个寒噤,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疹子。不知道这位指挥佥事怎么对一个血糊糊的人头看得如此仔细,脸上还浮起一丝难以描述的神情。正在狐疑之际,就见这位裴大人快步走到尸身面前,一把扯下了那人的裤子。
衙差正要探头去查看,就见裴大人把头颅往尸身上一放,淡淡道:“左右今日我无事,就亲自送这位徐公公一路。当年他在登州多少还关照过我呢,我去帮他找一副薄棺,让他去得体面一些!”
衙差连忙没口子地赞叹裴大人的仁义,看着这位大人亲自赶着牛车远去了。
直到晚上无人时,摸黑回家的裴青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跟程先生说了,末了才道:“委实想不到竟然有人甘冒如此风险,在三法司的眼皮底下偷换了徐琨。若非我临时起意捡起那颗头颅,无意间发现了其中的破绽,这件事就如水过无痕。如果我将此事捅出来,不晓得皇帝又要摘几颗人脑袋?”
程焕也让此事惊得目瞪口呆,良久才道:“能将此事办得如此妥帖的,只怕也是个能力卓绝之人。徐琨只是内廷二十四司衙门的一个总管太监,谁会费这么大的心力去救这么一个将死之人?除非徐琨身上有秘密,让那个背后之人不得不出手!”
裴青也是如此分析,修长的手指戳着案几的理石台面,“徐琨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内廷,即便知道什么秘密也是内廷的秘密。皇帝不怎么在乎女色,他的后宫简单一向平静,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什么大的波澜,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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