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便有宫人摆上桌案,布好笔墨。琴太微方要落笔,才想起来:“请问皇后殿下,教我写什么?”
徐皇后从手边抽了一张青藤纸出来:“你将这个抄一遍。”
青藤纸上是用朱笔写就的几行草书,字迹峭劲秀丽,读来是一篇骈俪文——什么“黄芽遍地,奈何迷者追寻;白雪漫天,任耳英才锻炼。”文章辞藻琳琅,玄思妙想,读之令人口齿生香——却不太明白说的是什么。琴太微也不好多问,用一笔婉丽的赵氏松雪书抄写了一遍,呈给徐皇后观看。
徐皇后点了点头,赞叹道:“果然很好,我这里需要抄写青词的人,你就留在我身边做个女史吧——归在尚仪局。”
琴太微悟了过来,原来徐皇后让她抄的那个文章,正是青词。这是道家斋醮时献给上天的祝文。先帝修道十余年,极好青词,乃至朝臣争相以供奉青词博取圣眷,十年寒窗推敲八股的心思,都挪到了四六金文上。琴太微记得父亲说起此事时不无嘲讽,道是“君不君,臣不臣,不问苍生问鬼神”。直到今上主政,这一套自然废弛了,无人再敢以青词邀宠。后宫里热衷求神问道者,只剩了徐皇后一个人。
琴太微谢过恩典,徐皇后又道:“你进宫半年,一直未曾习得宫中的礼仪。让曹典籍先带着你熟悉一下。”
便有一位年长女官上前,彼此拜见之后,领了琴太微到尚仪局去报道。淑妃又与皇后说了几句话,慢慢告退了。等她走远,徐皇后方小声命人换了椅垫。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捏着笔在纸上乱舞,直弄得墨汁淋漓,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又见心腹女官唐清秋立在一旁,便唤了过来,为自己捶捶背:“为教这小冤家写几个字,站得我腰都酸了。每天手把手地教,如今还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早知如此何必叫杨檀,直叫杨木倒简单。”
唐清秋听了这话,不觉好笑只觉心酸,忙换过话头:“娘娘真要把琴家那个女孩儿留在身边?”
“太后都发话了,敢不从命?”徐皇后道,“我若不看好了她,将来也难交代。”
唐清秋附在皇后耳边:“我听说昨天晚上差一点就……叫这女孩儿哭闹了一场,竟然也就算了,可见皇上甚是怜惜。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放下吧?”
徐皇后淡淡瞥了她一眼:“你是这样想的?”
唐清秋垂睑道:“奴婢也就是随口说说。”
徐皇后道:“既然连你都有这样的念头,其他人则更不知要说什么了。只是我这坤宁宫中,断断不许这种话流传。太后叫我看着这丫头,就是不许皇上打她的主意。你们这是要我违拗了太后的意思吗?”
“奴婢知错。奴婢会吩咐下去,这件事不许再议论。”唐清秋停了停,却又问,“那……昨晚娘娘叫人去查这孩子是怎么入宫的,这还查不查?”
“当然要查。”皇后道,“皇上必定也着人暗中查问去了。把公主的至亲拿出来问罪,这不像是皇上的行事,只怕他自己心里还莫名其妙呢。如今不过是顺水推舟,乐得不声张罢了。”
“是不是?”唐清秋朝清宁宫的方向努了努嘴。
皇后摇了摇头,轻声道:“到底是谢表妹的独生女儿,太后不会做得这么绝。再说她若是动了心思,直接就把人拿进清宁宫了,怎么会扔给我?所以这事蹊跷,咱们不能大意了去。查出来说不说是一回事,总要心里有数才行,看到底是谁在背后做手脚。”
“娘娘见教的是。”唐清秋恭谨道。
皇后忽道:“你看这个琴太微,比她表姐如何?”
唐清秋道:“她们姑表姐妹,还真有几分相似。琴内人的额头圆一些,眼睛大一些,还有两个笑靥儿。只是面相有些清冷——总归比不上淑妃的美貌。”
“她还小呢。”皇后轻笑一声,不觉回想了一下淑妃少年时的模样,忽道,“其实她们很不一样。不知怎的,我竟有点喜欢这孩子。”
唐清秋笑道:“是吗?那倒是她的福分了。”
“你看,阿楝的字那么潦草,她连蒙带猜只抄错了两处,可见是聪明的。”
“娘娘喜欢聪明孩子?”
“谁不喜欢聪明孩子呢?”皇后叹道,“便是阿楝,我也甚是喜爱啊。”
自入坤宁宫后,琴太微每日跟着曹典籍学习宫中礼仪,熟知本司事务,司籍司掌管宫中经籍图书、笔札几案等,司中女史们只做些文书工作,间或为徐皇后抄写经书。琴太微被派在东披檐的清暇居当值,专司为皇后誊录青词。皇后不是天天斋醮,青词亦不是天天有。她不久便知道徐皇后所用的青词,都出自徵王之手。皇后每每有了想法,便写在字条上,差内官送往西苑,徵王拟好了青词,再遣人递回来,传到清暇居。琴太微接了青词稿子,仔细誊录在青藤纸上。徵王字迹潦草,有时她亦辨认不出,只得趁空去请教皇后,皇后虽熟悉徵王的笔迹,亦有猜不出时,便又派人去西苑询问。如此来回几次,彼此都觉烦琐不堪。琴太微便学了个乖,但有认不出的字也不问人了,自己揣摩文意另拟一字补入。这么做其实没人会发觉——因为誊写好的青词,最后都会在香炉中化作一缕袅袅青烟,她琴太微写得是对是错,只好去问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
尚仪司的主事女官见琴太微悠闲,便差遣她隔日去书堂为宫人们讲课。宫人们多不大认字,女官们会定期为她们讲授女则、女戒,以孔孟之道来规范这些年轻女子的言行。琴太微混在一众三四十岁的授课女官之间,显得尤为特别。宫人们看她年轻面嫩,都肯与她亲近闲聊。更有人风闻她出身不凡,曾蒙皇帝眷顾,料想她将来必然封妃,因此着意前来巴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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