篦了一会儿,她忽然将金凤步摇、珠帘梳等一件一件取了下来,又摘下了一对石榴金耳环——这些和白梅一样,都是咸阳宫的赏赐。只是她妆奁半空着,除了淑妃的赐物,并无几件首饰。上次沈夫人送来的一套金玉头面分量虽沉重,样式却十分老旧,有几缕金流苏都折断了。她挑了几件样式简单不太看得出做工的,勉强戴上。她从小随着父亲长大,便不似寻常女孩儿一般留意穿戴,后来在祖母身边备受宠爱,也从来没有缺过金珠首饰。入宫后,身无一物,才知于普通女子一簪一环皆是难得的……想着想着,她望着镜中那张恹恹的脸,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忽然镜光一亮,一支浅白轻红、晶莹剔透的紫薇花递到了面前。镜中映出杨楝的清俊面容,已换回一脸恬静自如,正仔细地将紫薇花别在她的发间。蓬莱山水岸边有一带紫薇,初夏正当花时,五色斑驳璀璨,望之如云霞蒸腾。其中这种银白色带一脉醉红的紫薇花尤为别致清艳,花枝颤巍巍地垂在鬓边,愈发衬得人比花娇——恰又应了她的闺名。他既肯如此用心,琴太微不得不暂收了那些闲绪,转身回了浅浅一笑。一场小风波便轻轻遮过了。
如杨楝所料,琴太微确是白担了心,太后并不见她,只颁出一对荷包作为赏赐,又有老成女官立在廊下代为说了几句谨修妇德绵延子嗣之类的话,便让退下了。一壁厢太后唤了徵王入殿,一壁厢却有宫人过来引着琴太微,道是徐三小姐相请叙话。琴太微又听见这说辞,心中不禁一凛,忍不住朝杨楝望去。杨楝亦正回头看她,遂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宫人亦笑道:“真是徐三小姐相请,殿下和琴娘子且放心。”
徐安沅正与针工局的女官讨论新衣的织绣花样,见琴太微过来略点了点头,教她坐着等了一会儿,方缓缓回过头来,寒暄着:“几年不见,琴妹妹长高了这许多。”
琴太微回道:“徐小姐容光正盛,风姿卓荦,令妾心折不已。”
“你们读书人家,一句客套话儿也要说得这么文绉绉的。”徐安沅掩口笑道,“你过来,我有东西送你。”
一枚碧玉指环,躺在小小锦盒里。琴太微连声谢过,心想自己身上并没有合适的物件可以回赠。又见徐三小姐神色端然自若,方悟出这算是赏赐,于是她坦然接了。一时有人捧过茶来,徐三小姐便说起这是今年新下的龙井,汤色碧绿鲜亮,可惜不曾带来虎跑的水。宫中帝后饮用之水,都是每日从京西玉泉山运来的新鲜泉水,虽不比南方的虎跑、惠泉,亦勉强可用。琴太微一句一句应着,徐三小姐便又闲闲说起少年时在杭州的旧事,七月放灯,八月赏月,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两人各怀心事,哪里敷衍得出许多话来。徐三小姐忽道:“有一年七月半赏月,我家雇了一只大龙船,沿着西湖游了整整一晚。那年赶上了无云无风,月色极好,灯火盛极,我们还邀了徵王上船同游,免得他被岸上的人群给挤坏了。可惜那年春天你已上京,不曾会得。”
琴太微装作没听出她的意思,顺着话道:“八月十五京中亦有灯会,烟火繁盛不让西湖。到时徐小姐不妨一游。”
徐安沅眯了眯眼睛,忽道:“我听说大长公主身体欠安……你不回家看看吗?”
昨日沈夫人来时,只说大长公主身体安康,教她不必急着省亲。琴太微听见徐安沅这话有异,心中大惊,顾不得理会她话中隐隐的不善之意,忙声追问详情。
“你竟不知?”徐安沅盯了她一眼,淡淡道,“想是蓬莱山上太过安逸,你是乐不思蜀了。可我却听说大长公主是因你给人做了妾室而气病的。”
饶是琴太微一味小心隐忍,也撑不住被她这样当面讥讽。她骤然站起来,冷笑道:“多谢徐三小姐提醒,妾感激不尽。殿下还在外面,妾不敢耽搁,这就告退了。徐三小姐万福金安。”
徐安沅僵着脸连声叫送客。一俟琴太微出门,忽然捉过茶盏砸在金砖地上,碧绿的茶汤、雪白的瓷片泼辣地溅了一地。旁边的嬷嬷忙唤人进来收拾,又连声道:“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婢,三小姐这样尊贵身份,何必与她计较。”徐安沅并不答话,却由着腮畔两行泪水不住地滚滚坠落。嬷嬷被她吓住了,凑上前想要劝劝。徐安沅猛地推开她,一头倒在榻上的锦绣垫子里,放声大哭起来。
琴太微并没看见这情景。她在宫门口略站了一会儿,还没喘匀了气息,就瞧见杨楝出来了,不觉道:“这样快?”
“并没有什么话要说。”杨楝似故作轻松道,却又问,“徐三小姐没把你怎么样吧?”
琴太微瞧他面孔微微发白,并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她本来一心想着怎么求了他放自己回谢家省亲,看这光景也不便提了。她斟酌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说:“三小姐赏了我一个碧玉指环。想来是准备要……”却还不敢把话说完。
他紧抿的嘴唇迸出一丝冷笑,道:“你以后不必见她了。若她还来找,你只推是我不让你见人。”
琴太微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他遂解释道:“刚才我已和太后说明,拒掉了徐家的婚事。”
原先徐家和杨楝虽有婚约,却已是两边都在犹疑,不过为着徐太后的面子和徐安沅的坚持。五月那场风波之后,太后固是着恼,徐安照更是勃然大怒——杨楝于议婚之际另纳宫人,这是生生是打了自家嫡妹的脸。众人皆猜测这婚事要不成了。但徐太后还在犹豫,所以一直不曾开口说什么。而杨楝既敢自己扯破这层纸,太后一场雷霆之怒自然也就落到了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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