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勉起身,想解开夹袄,瞿元嘉制止了他:“你大病未痊,大夫说切不能再着凉。”
“实在是热。”
瞿元嘉倒了杯热茶给他,待程勉喝完,又说:“梦见了什么?我看你神色实在可怖,这才叫醒了你。”
“叫醒了好。”程勉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也不是什么特别恐怖的事,梦见陷在沙子里,然后雪重得很,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他说完还冲瞿元嘉笑了笑,不料瞿元嘉听完良久都一言不发。程勉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赶快又说:“你说可笑不可笑,沙漠里炎热无比,哪里会下雪?”
其实程勉并没见过沙漠,不过是先前在茶馆外讨饭,听里头说书的人提过罢了。
怎么说来着?
——极西之地,有荒漠千里,四季炽热如焚,鸟兽皆不得过。
程勉犹在苦苦回忆,不防备车身微微一震,然后才稳当地停了下来。
思绪忽被打断,程勉莫名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朝瞿元嘉望去:“到了?”
瞿元嘉掀开车帘:“唔。”
程勉也想凑过去看看,可还来不及动作,车外传来人声:“是哪家的车驾?”
询问之人语调颇为威严,瞿元嘉先是对程勉交待了一句“你在车上少坐,我就来”,接着自行下了车。程勉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心里好奇,犹豫了片刻,还是掀开了车帘的一角,想偷偷看个究竟。
冷风顺着缝隙灌进车内,程勉一个哆嗦,但这时也看清楚了,拦住他们车马的,竟是一群身着甲胄的军士。
他正要再看得仔细些,这时车帘一动,眼看是瞿元嘉又回来了,程勉赶快放下车帘,又坐回原处。可惜他此时神色又是紧张又是好奇,瞿元嘉一见之下,笑着摇摇头:“不用怕。陵寝重地,盘问来人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程勉听不大懂这话,懵懵懂懂地问:“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还有军爷把守?”
瞿元嘉仔细合拢车门,这才接话:“是宁陵。”
“什么?”
“五郎,秦国公夫妇……还有你,均被赐陪葬宁陵。”说到这里,瞿元嘉似乎是觉得实在别扭,不由得皱了皱眉,“所以陆夫人去世之后,自然也是归葬于此。”
“哦……”程勉恍然大悟,“对嘛,他们以为是我死了。妻子也应该和丈夫葬在一起……”
瞿元嘉点点头,又说:“到坟前还有一段路,你要是困,就再休息一会儿。”
这一段路颇是走了些时间,等马车再一次停稳,还是瞿元嘉先下了车,亲自掀开门帘,搀扶着程勉下车。
从温暖的车中出来,程勉先是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个喷嚏,又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好冷”。说来也怪,之前只有一身空心烂棉衣和一双破草鞋,似乎都没眼下的寒意刺骨难挨。
他摸了摸鼻子,冲着瞿元嘉不好意思地一笑,正想说话,目光恰好扫到瞿元嘉身后的一片空地上——恰逢日暮时分,日头已经失去了光明和热度,白惨惨地坠在白了头的苍山身后,一点残光之下,山脚下那林立的墓碑,无不斜拖着浓重的长影,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浓墨重彩的痕迹。
程勉目瞪口呆:“这……”
他半天挪不开脚步,两只脚仿佛被灌了铅,北风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牙缝,嗓子里也塞满了风声。见状,瞿元嘉轻轻抚了一把程勉的后背:“我引你去。”
瞿元嘉再不说话,引着浑浑噩噩的程勉走到一座坟前。坟前的纸钱、香火痕迹犹新,一看就知道是新做的丧事。盯着墓碑看了很久,程勉这才伸出手,指着崭新的墓碑问:“就是这个?”
瞿元嘉点头,然后又把程勉领到另一座墓前:“五郎,这是秦国公和夫人的墓。这些年来,我和母亲时时祭扫,不敢怠慢。你既然回来,先给大人和夫人磕个头吧。”
程勉只觉得如在迷梦之中。他转向瞿元嘉:“他们是谁?”
瞿元嘉的声音极温和,却也藏不住其中的伤心和无奈:“是五郎你的父母。”
程勉又一次盯着墓碑——他还是认不得碑上的字,末了,垂眼低语:“……原来是我的爹娘。”
他顿了一顿,复言:“原来我的爹娘都死了。”
说完这句,一阵毫无预兆的伤心席卷而来,他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在雪地里。
程勉磕了几个头,喉头如同被塞了棉絮,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连伤心都好像没了根基。他恨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直到瞿元嘉扶他起来,在看见自己妻子的墓碑时,程勉突然发现,妻子的墓碑和自己双亲的墓碑一样,好像都刻了两个人的名字。
他不由大骇,神色剧变,指着墓碑的指尖抖个不停:“瞿、瞿大人……这墓碑上是不是刻了两个人的名字?”
听他这么问,瞿元嘉也变了脸色:“你想起什么来了?”
程勉死死拧着眉头,重重摇头:“记不得。但这上头有两行字,分明是两个名字……”
好几个念头在心头纷纷而过,最终汇成一个——他程勉没死,那坟墓里头躺着的,又是哪个?
程勉盯着瞿元嘉的嘴唇,膝盖又不争气地软了。
瞿元嘉似乎是完全不知道程勉的恐惧,目光中尽是怜悯:“五郎,当初你死讯传来,尸体不知下落,我们不忍心你做孤魂野鬼,就取了你的旧物,立了个坟冢……后来陛下登基,赐你们一家随葬永陵,随迁的也是这座衣冠冢。如今你回来,这墓碑肯定是要另做的……是我疏忽,吓到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