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他上前两步,握住程勉的手——后者的手僵冷如冰,手心全是冷汗。过了好一阵子,程勉才回了神,他看看墓碑,又看看瞿元嘉,勉强一扯嘴角:“吓死我了……!”
可尽管有了瞿元嘉的一番解释,在回程的路上,程勉翻来覆去想的,只有一个问题:万一……万一瞿元嘉真的错了,自己不是程勉,那怎么办?
先前他想过自己是程勉,现在又不得不想自己不是,如果真不是,那这些好衣服岂不是要还回去?岂不是又要挨冻受饿?
他越想越怕,越想越惊,本来有一千个一万个关于自己身世的疑问,这时都被这个“万一”给盖住了。
一路上,程勉偷偷看了瞿元嘉许多次,可到底不敢再多问瞿元嘉任何一个问题,生怕问得越多,瞿元嘉越生疑。现在自己什么也记不得,要是瞿元嘉说一声“不是”,这衣食无忧的日子肯定就到头了。
他实在害怕又回到饥寒交迫之中去。
在程勉的心乱如麻和胡思乱想下,车驾还是赶在宵禁前回到了城里。当车马又一次停下时,程勉觉得一颗心随时都能跳出胸膛,生怕瞿元嘉会忽然说“刚才去上坟也是验你,你不是真的程勉”,不知不觉,前胸后背的衣服都和皮肉被虚汗贴在一起。
“五郎……”
程勉浑身一震,勉强应道:“嗯……”
瞿元嘉温和不改,看来并未起疑:“这一程你也累了,我今晚要回家,就不陪你了。你好好休养,不要过忧,不要胡思乱想。养病之事,一时半刻急不来。”
“哎……”程勉一时间心跳快到了极点,胡乱一应,连看瞿元嘉一眼也不敢。
瞿元嘉冲他点点头,还是先下车为他掀起车帘。可这一次,厚厚的车帘刚掀起一角,瞿元嘉整个人身形一顿,定住了。
片刻后,程勉听见瞿元嘉低低开了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疏远和生硬:“何事敢劳冯阿翁亲至?”
借着瞿元嘉掀起的布帘一角,程勉也看见了来人,就在他家的大门口站着一个极高大的男人,他身着一袭红袍,鲜艳得胜过此时照明的火光。
第2章 毕昴出东方
“冯阿翁……”
程勉犹豫再三,还是轻声叫住了在前面领路的人。
听见他的声音,冯童立刻停下脚步,回身应道:“程大人有何吩咐?”
“……我好像又忘记阿翁的交代了。”
冯童一怔,见他踟蹰之意愈重,便笑了:“大人言重了。奴婢哪里敢交代大人——陛下已然交代过我等,程大人尚在病中,虚礼皆可免去。稍后面圣,大人记得多少,做多少就是。陛下见到大人欢喜也来不及,礼节之事,无须多虑。”
他面上一团和气,神色恭敬之余,并无一丝奴佞,可程勉自从接到要入宫面圣的消息,一直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如今听到冯童的宽慰,心中的畏惧也不曾稍减。
程勉藏不住心事,所想全写在脸上。见他还是迟疑,冯童又笑言:“陛下还在等程大人呢。”
“阿翁……”程勉惊惧地一抖,下意识地回头,想去找瞿元嘉。可皇帝只召他一人面圣,此时簇拥随同的一行人里,除了冯童,其他人就更是陌生了。
“程大人,您这称呼实在折煞奴婢,直唤冯童就是对奴婢莫大的恩典了。”
“可是瞿元嘉就喊你冯阿翁。”
冯童还是笑:“那是瞿大人与奴婢说笑,抬举奴婢。一会儿在圣上面前,程大人切切不可再这么称呼。”
程勉迷糊地又抬眼看他。从父母和妻子灵前回来那天,是他第一次见到冯童。起先见他穿着一身绯红的锦袍,人又高大魁梧,以为是什么达官显要,一直到送他走后,当从瞿元嘉处得知此人是个宦官时,他呆了许久,还是不敢置信——“这这这……这是个太监?”
瞿元嘉也没想到他会如此惊讶:“是。他是近侍,天子身边的人。”
“可可可可……他的长相……还有声音……?”
程勉越说越凌乱,人都结巴了,瞿元嘉不由得笑了:“那又如何?人有百相。”
程勉流落在外时,偶尔也见过宦官,可像冯童这样看起来像个武官的却是第一次见。他原本想以自己的见闻反驳瞿元嘉一番,话到嘴边,又被心头浮起的另一件事抢了个先:“哎……可他来做什么?怎么门也不进,茶水也不喝一口?”
当时瞿元嘉脸色不好,却没有细说,程勉累了一天,也没有多问。而就在第二天,冯童为何来访有了答案——宫中传来宣程勉面圣的旨意。
与这道旨意同来的,还有御医、不计其数的赏赐、甚至一名据说是教导礼仪的宦官。程勉接到上谕后整个人都傻了,最后还是两名小宦官一左一右将他扶起来的。他双腿发软、眼前发黑地看着笑容可掬、神态恭敬的冯童:“……这、这、这,皇上为什么要见我!”
“程大人病着,连陛下也不记得了。陛下听说大人回来,甚是思念,特意令我一早前来传旨。”
“那我见到他,说什么啊?”程勉浑身冒汗,“你莫不是诳我?我怎么认得皇上呢?见面了又说什么?”
“待见到圣上,大人自会知晓。”
“大人……?”
程勉一震,终于从乱七八糟的记忆里挣脱出来,意识到冯童和一众宫监都在等自己,程勉红了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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