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结巴巴说完,他见宫女太监们还是站着不动,索性亲自动手,硬是把人推出去了。
闩上门后,程勉隔门说:“你们去吧……外头冷!”
连翘啼笑皆非地回话:“大人,程大人,还是开门吧。奴婢们守在外间就是。”
程勉犹豫半天,想想门外实在太冷,也不能让女子在外头受冻:“那……那你们可别进来!”
“都听大人吩咐。大人若是不需奴婢们伺候,奴婢就远远候着,听凭大人召唤。”
如是保证再三,程勉终于缓过神来,又将反锁的房门打开了。
门栓拿开的一瞬,他亦如惊弓之鸟般,飞也似的冲进内室去了。
有了这一番波折,程勉很是战战兢兢了一番。任何一点来自外间的风吹草动都让他提心吊胆,生怕有什么人忽然进来。
可在汩汩的热水里浸着,再怎样的警惕心也慢慢消散了。程勉中途还打了个盹,直到热水漫进耳朵里,才扑腾着醒过来。
温泉的水经久不凉,程勉不知道自己泡了多长时间,总归是不觉得冷,就是有些无聊。他算算时间也不早了,出水后扯过袍子裹住自己,正要喊人,冷不丁瞥见右边胳膊上的几道伤痕,又生生停住了。
他想起早前皇帝与他说的那些话,想来想去,一定是自己曾经救过皇帝,不然哪里说得上“代朕身死”这几个字。就是不知道之前是怎么死的,身上没留下外伤,说不定自己的不记事,也是因此而起……
程勉东转西转、翻来覆去地看了自己很久,确定身上没有什么致命的大伤疤,这让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一门心思都在找伤疤的结果是,程勉忽然鼻子一痒,接着打了一连串的喷嚏,直打得眼泪婆娑、连舌头都给狠狠咬了一口。
外室几乎是立刻有了动静:“程大人……?”
程勉赶快牢牢裹住衣服:“我没事……!”
“可是炉火熄了?”
“没有没有。”程勉吸一吸鼻子,又说,“我好了,那个,你们可以送衣服进来了……就叫个小内官进来吧?”
稍后,当真是个小宦官进来服侍程勉更衣。换好干净的衣袍后,那宦官还跪下来为程勉整理了披在最外面的齐衰的下摆,又说:“程大人的头发湿了,让忍冬姐姐为大人梳个头吧,她的头梳得可好了。”
若不是这小宦官提醒,程勉真没意识到头发也湿了。他想了想,点头答应:“好吧。”
于是连翘和忍冬一并服侍他梳头,篦头发时篦子碰到了程勉颅上的那道疤痕,忍冬忍不住低呼了一声,而后她意识到失态,赶快说:“程大人恕罪,奴婢不知道……”
其实两个人的动作轻柔,根本没有一点不适。何况这伤有年头了,轻轻这么一碰,哪里会痛?程勉笑着摇摇头:“藏在头发里,又看不见,不怪谁……你们的手真轻,我都没觉得。”
“当初很痛吧?”连翘翻开这一块头发,见那伤痕足有一指长,不由得轻声问。
“不记得了。现在是不痛了。”
“程大人的头发长得好,服服帖帖的,有这样头发的人脾气好。”忍冬在一旁感慨。
“还有这事?”
程勉顺手摸了摸鬓角,然后凑到镜子前一番顾盼,发现发髻果然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整个人看上去都跟平常不一样了。
但究竟是怎么个不一样法,程勉一时倒说不上来。他扭过头,笑着道了谢,对连翘和忍冬说:“在家里都是玉娘给我梳头。她年纪大了,眼睛不好,每次都扯得我头皮疼。”
“大人怎么不告诉她?您的头发很好梳,也不费事……”
“她眼睛不好,却瞒着不想别人发现……算了,疼一会儿就过去了。”程勉还是笑,“也不怎么难受。”
说完,他轻轻打了个哈欠,连翘就问:“大人乏了?”
“嗯。”
“温泉助眠,大人今晚一定有个好梦。”
“哎?”程勉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我好久都没做过好梦了。”
连翘不免又是一笑:“那今晚大人试试。”
外间设有床榻,程勉原以为这就是今晚的住处,刚要坐下,又被宫女们拦住了,告诉他此地湿气重,不可过夜,住处另设在他地。
当程勉跟着宫人们又一次走到室外时,雪彻底停了,一弯孤月远远悬在天边,和数不尽的宫灯一道,照得雪地一片亮白。
程勉生平第一次看到深夜里的雪景,顿时忘却了睡意和寒冷,喜不自禁地踏进了平整如新的雪地里,一个人乐不可支地玩了好一阵子。
待他终于回到檐下,已经是双手冰凉,而双颊滚烫,睡意早已被抛去了九霄云外。往住处走的路上,程勉喜不自禁地对那两名宫女说:“我第一次知道,雪其实也挺好的。”
忍冬说:“可下雪冷。雪也冷。”
“吃饱穿暖就不冷……了……”
他突兀地停住了。
两列缓缓而行的灯火吸引了程勉的视线。
许是注意到了这一侧廊下的灯火,皇帝停了下脚步,依稀是朝他们望了过来。程勉这边的宫人们早已跪倒一片,程勉迟了一拍才跟着跪下见礼,可跪下之后,他还是直勾勾地望向了灯火中的皇帝。
火光和雪色的映衬之下,即便隔了这样远,程勉还是看清了皇帝的身形。夜色中,他比白天看起来还要单薄,仿佛一柄冰冷、耀眼的长刀,极薄又极利,凛然的光芒直可划开这寂静深沉的夜色。皇帝的侧脸还是白得动人心魄,但不再是程勉记忆里的堪比美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寒意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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