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之下,程勉不由得大惊失色——距上次面圣不过十几天,可皇帝似乎是大病了一场,形容憔悴也就罢了,病骨支离简直是犹胜程勉一筹。
程勉一直记得,皇帝不说话旁人是不能开口的,只能惊诧万状地望着他。目光交汇后皇帝只是一笑,手轻轻一摆,示意受惊离座的程勉坐回去:“我病了几天,本不该让你们跑一趟,但要是不趁今天的旬假见一见,恐怕再找不出空来给颜延送行了。”
他的声音呕哑不堪,嗓音也压得低,程勉必须得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听清楚后程勉忍不住端详了一番皇帝,犹豫地问:“那陛下现在好些了么?”
皇帝不答反问:“你好些了么?”
程勉一怔,点点头:“好、好多了。”
皇帝又笑起来,靠在案上,身体稍往前倾,望着程勉又问:“近来有什么不如意么?”
听到此问,程勉下意识想到了瞿元嘉——虽然今天是旬假,可昨天晚上,瞿元嘉就被好一段时日没见到儿子的娄氏直接从民部衙门接回了家,恐怕今天都要陪在母亲和妹妹们身边。虽然见不到人有些舍不得,但程勉绝不会觉得“不如意”,就是一走神,回答得迟了一拍:“都好。没有不如意。”
“距上次见到,看着是好多了。”
程勉低下头:“谢陛下关怀。”
闻言,皇帝无声笑了笑,片刻后忽然开了口:“……我呢,着实有些羡慕他,以至于心里生气。可是这件事错不在他,他又这么能干老练,就想着多派点事情让他忙一忙,能者多劳,为君分忧,算是出我一口气罢。”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连个名字也没有,可程勉一旦听明白,情不自禁地抬起眼睛,震惊地看向主座,顿时间一张脸煞白,整个人已经吓傻了。
程勉难以置信地盯住皇帝的眼睛,生怕自己是漏掉了什么,不敢问,亦不敢接话,从耳朵到后颈火辣辣的,胸口却冰凉一片。
皇帝神态极温和,见程勉吓得呆若木鸡,反安慰似的笑起来:“怎么?你不愿意么?”
那阵尖锐的耳鸣声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程勉耳旁又全是自己的心跳声。他好不容易才能发出声音:“……我听不懂陛下的意思。”
皇帝笑得眼睛都弯了,倒是稍稍冲淡了憔悴之意:“说假话。”
程勉推开几案,俯身跪在地上,不敢再开口了。
可冯童很快又扶起了他,汗水顺着额头滑进眼睛里,程勉也不敢擦,更不敢回席,直着腰却死死低着头,心惊肉跳地等待着。
“他是极能干的人,亦有自己的抱负,可惜出身不好,即便是生母嫁给了安王,身世也难以够得上升迁。按理说,他是不该坐这个位置,可不试试,我都替他不甘心。”皇帝徐徐道,“但如果你不愿意他忙得日夜颠倒,我就给他再换一换。”
程勉看着自己的汗水摔在地板上,重重咽下一口气,还是心怀着最后一线侥幸,战战兢兢地哑声道:“陛下说的是朝廷的大事,我一窍不通,实在是听不懂……这绝不是假话。”
“哦?你不想他紫袍金带,做人上之人么?”
又一粒汗滑进程勉眼中,他闭上眼,等这片刻的刺痛过去:“他如果想,自然会去挣。我实在不敢——也不能替他拿主意。”
程勉不知道这“人上之人”还能有什么好处。即便是有,难道是可以开口求来的么?他低头太久,颈子酸得难受,又久等不到皇帝的下一句话,实在忍不住,忐忑地抬头,偷觑了一眼皇帝。
虽然只是很快的一瞥,但他还是能看见皇帝脸上带着笑意,没有丝毫不悦或是怪罪。见到程勉抬头,他笑容还深了几许:“他竟找到了你。”
也不知道为何,这句话让程勉的心狠狠一沉,简直像是被人用力攥了一把。程勉下意识地眼热了一瞬,只听皇帝说:“他既然找到了你,以你于我的情谊,我爱屋及乌,瞿元嘉的前途全在你一句话。”
这熟悉的四个字从未如此刺耳,程勉一时间觉得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收起来的汗意又开始冒了。他踟蹰良久,终于摇头,轻声道:“天下没有陛下不知道的事情。虽然陛下知道了,求陛下当不知道吧。”
皇帝还是笑,轻描淡写地问:“要是你想起来了,后悔了,怎么办?他反悔了,又怎么办?”
程勉不语。一股看不见的热流在身体里流窜。他看不见也捉不着,莫名觉得后脑勺痛得厉害,一个字都想不起了。
程勉用力咬了咬舌尖,试图以新的痛苦来压住旧的。内心稍定后,他抬眼,顾不得唇间弥漫的血腥味,定定望向皇帝:“他反悔由他。”
皇帝轻轻拊掌,目光移向身侧的冯童,喟叹一般轻语:“真是瞿元嘉找到的人。”
言罢,他离座而起,亲手扶起早就在不知不觉浑身发抖的程勉。程勉两股战战,几乎站不住。但没想到的是,皇帝虽然病容满面,手上的力气依然不减,将他扶得稳稳的:“你不用害怕。我早就说过,无论谁找到了程勉,万户侯都是当得起的。何况还是瞿元嘉。”
重新落座后程勉的心还是跳得厉害。但这时皇帝已经不再提这件事了,转而说:“这一次送走颜延,又是不知道多久才能见到了。我捎了些东西让他带回去给连州一众人,你既然还是不记得,礼物我一并备下了,但送别的话还是要你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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