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勉益发觉得瞿元嘉今天说话颠三倒四的,突然听见他说:“你不嫌家里人多么?”
至此,程勉终于回过神来。脸红心跳之余,更恼他这点事说得曲曲折折的,想了很久的这一鞭子,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了瞿元嘉的肩头。
瞿元嘉所说的那座山亭就在皇城正南的大宁坊东北角,与坊内其他宅院相比,这一处山亭的正门开得极小,程勉又是第一次来,稍不留意,直接错过了。
那是一个狭长的庭院,占地不过半亩,前院的池塘早已干涸,甚至还能看见几具鱼骨,通向各处的长廊上悬挂的帘幕亦多有残损,早春的阳光通透,可还是遮掩不住无处不在的黯淡而凄凉的气息。
程勉一进门就不喜欢这个地方,硬生生打了个寒噤,对走在前面领路的瞿元嘉说:“冷得很。”
“久无人住,没有人气,是冷得很。”瞿元嘉牵住程勉的手,“你要是不喜欢,那就算了。我们回去。大宁坊无主的宅院实在太少,也亏得大郎能找到这么个地方金屋藏娇。”
听到这句,程勉不由得瞥了一眼瞿元嘉,抿抿嘴唇,道:“要是你住下来,金屋藏娇的人,岂不是成了我了么?”
瞿元嘉停下脚步,含笑答:“金屋么,这里是算不上的,娇吧……就更差得远了,但只要你肯,我就将这里打扫出来,在这里等你,其他人谁也不让他进来。”
这句话不知如何牵动了程勉的心思,他试着抽回手,可瞿元嘉将他牵得很牢,试了一下没抽回来,他看着瞿元嘉,轻声说:“……你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可我从来没有别人。”
程勉一愣,脸又红了起来:“……谁问你这个。”
他用力甩开瞿元嘉,走出两步,又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撞回瞿元嘉的怀里。程勉用尽全身力气勾住瞿元嘉的颈项,一时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回响在耳旁:“元嘉,要是有一天,遇到你我说了也不作数的事情,怎么办?”
瞿元嘉似乎是被他撞得有些懵了,也是愣了一下才回拥住程勉。他甚至笑了起来:“那就跑好了。”
程勉着急得简直要哭出来:“胡说八道。你大好前程不要了么?”
瞿元嘉静了一静,才说:“本来也没有什么大好前途。于安王,我是我娘的那只乌鸦,于陛下……”
程勉急急去捂他的嘴,不准他说下去,瞿元嘉亲了亲他的手心,又去舔他的指缝,含糊地说:“我能养马,我会做的事情可多了……他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天下都是他的,横竖一条命拿走,那我更要好好和你在一起了。”
程勉一直紧紧地搂住瞿元嘉,直到自己的心跳略有平息,依然不肯放开手。瞿元嘉拍拍他的后背,低声道:“我不怕死,只怕你后悔。”
这两个字如同两枚钉子,重重地凿进程勉的脑子里。好不容易掩藏下去的心事又翻了上来。程勉又急又怒,甩开瞿元嘉,厉声问:“怎么人人怕我后悔?怎么后悔的就不会是你?”
见他动怒,瞿元嘉拽住他的手腕。程勉怎么也挣扎不开,只能气喘吁吁、一言不发地瞪着瞿元嘉。瞿元嘉这时意识到自己用了太大的力气,赶快松开手,略一踟蹰,终于道:“你说我和他总想到一处。你没想过这是为什么么?”
程勉浑身一凉,难以置信地望着瞿元嘉,这时再想起不久前萧曜的那一番话,顿时如同三九天一盆凉水从天顶盖直接浇到脚心,整个人猛地清醒了。
见他眼神有了变化,瞿元嘉不再说话,神色又是平静,又是绝望,沉默地注视着程勉,等他再开口。程勉脑子里炸成了炮仗堆,心里反而是空落落的,一丝一缕都捞不着。等终于能在无边无尽的茫然中捞到点什么时,程勉抬起了眼,却无法忍耐不知源自何处的泪水:“我没想过。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心有所属、两情相悦的滋味,哪怕我再痴傻、再不记事,也绝不会弄错。”
他无法再看着瞿元嘉,每一瞬都成了巨大的折磨。程勉起先只是低下头捂住脸,但奇怪的是,尽管他并不觉得悲痛,泪水还是无法控制。肺几乎喘不过气来,程勉甚至站不住了,他蹲下身体,将整张脸都藏进双臂中,然后再顾不得瞿元嘉近在咫尺,失声痛哭起来。
他哭得昏天黑地,瞿元嘉并没有阻止或是安慰一二,这反而让他隐隐觉得解脱,他抛却了顾忌,又终于得以释放恐惧,他允许自己在瞿元嘉的面前大哭而不做任何解释。
等他终于哭够了,抽抽泣泣地抬起脸,只见瞿元嘉也坐在一旁,抱着膝盖看向自己。目光交织的一刻程勉又要捂脸,这一回,瞿元嘉轻轻扯住了他的袖子,无奈地轻叹一口气:“我不记得见过你这样哭过。小时候你从来不哭。”
“因为我现在是个傻子。”程勉回嘴。
瞿元嘉凑过来,笨拙地伸出手想擦干他脸上的泪痕,擦着擦着发现程勉眼角的泪水还是难以断绝,便捧着他的脸亲了上去,仿佛如此,就能将所有的泪水都吃下去。
程勉浑身发抖,不知道还应该和瞿元嘉说什么,又无话说,只想把整个胸膛都剖开来,还想抽他耳光,恨他居然敢问自己“后悔”。
可程勉什么也没有做,他对瞿元嘉全无招架之力。他只能搂住他,委屈地哽咽着:“……为什么是你捡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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