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曜依然不吭声。冯童何尝不知萧曜一旦下定决心,就难以动摇。这一点上,倒是和今上别无二致。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躬身道:“如若殿下决意夜骑,也容奴婢先去安排一二……”
对答间,冯童发现萧曜的视线转向了别处,而且目光中颇有诧异之色,他忙收住话头,顺着萧曜的目光看去,原来是程勉从东侧门进了前院。
程勉似乎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萧曜,脚步一顿,然后转向了萧曜,遥遥地见了个礼后垂手站在门边,并不走近。
萧曜看见他只穿了一身单袍,再想到自己还要披裘,内心更是不豫,略一点头:“程五还未歇息?”
程勉这才近前几步,低声答:“我刚去照料了马匹,仪容不整,还请殿下恕罪。”
“马夫呢?怎么还要你亲自洗刷坐骑?”
“臣这匹马是友人所赠,他爱马成痴,叮嘱我凡是良驹,不可当作寻常驮物载人的牲口,唯有视之如友朋,方能物尽其用。”
萧曜这才明白程勉额角的汗迹从何而来。他只一笑,问冯童道:“孤不善骑。冯童,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
“奴婢也不善骑马。但……自古以来的名将,出入沙场时何止一匹坐骑,要是每一匹良驹都亲自照料,那一天十二个时辰怕不够用。”说完这一句,冯童又转向程勉,关切地招呼,“五郎一路来都随着骑队赶路,路上辛劳,这些杂事还是交待马夫去做吧。”
程勉静了静,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对萧曜说:“殿下,臣实在是仪容不堪……”
萧曜打断他的请罪:“孤听闻你精于骑术,哪里学的?”
“殿下过誉。勉强能不坠马而已。不过是少年时贪玩,与同伴一道玩闹时胡乱学的。”
萧曜从小体弱,一直养在生母身旁,开蒙都不与其他兄弟一道,记忆里似乎没有过和同龄的玩伴肆意玩耍的时刻。听程勉这样说,他若有所思地点头:“程五过谦。程家五郎,名满帝京,孤即便是长于深宫,也略有耳闻。”
他这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京城名门子弟万千,他只知道自己的表兄赵淦是颇有点名气的鬼难缠,其他管什么张三程五齐十一,即便真有佳名,轻易也难传到深宫里。不过这一番客气话说完后,程勉也没多说,跟着笑一笑:“不敢有辱殿下清听。”
依萧曜来看,程勉虽然说不上容貌风度如何出众,但是声音倒是悦耳,只是神态恭敬得过分。萧曜从小见惯了这样的神态,最厌烦这般作态,不愿再假意寒暄下去:“孤一时好奇,倒忘了你衣着单薄。夜也深了,程五早些歇息去吧。”
程勉落落大方地一揖:“多谢殿下体察。”
待他的身影消失后,萧曜也不知是要发问还是自言自语地低语:“他还真的自己喂马?”
这一夜萧曜到底是没能如愿夜骑,不过到了第二日动身时,驿站外的车驾旁真多了两匹骏马,一赤一白,鞍辔精美,衬得两匹马也是十足神秀。
萧曜一扫昨夜的种种不愉快,指着两匹马问:“原来还备了富余的马么?”
冯童答:“是。赤色的叫绛云,白色的取名皎雪。都是殿下离京前太仆寺精心挑选的名驹。”
萧曜顿时来了兴致,跃跃欲试地想要一试。身形刚动,一名马夫已经先一步牢牢拽住了缰绳,另一个则匍倒在地,以身作梯供萧曜上马。
见状,萧曜反而迟疑了。冯童上前扶住萧曜,轻声道:“殿下不是学过骑马么?”
队伍整装待发,萧曜不肯人前示弱,一定心神,脑海中努力回想着为数不多的上马经验。冯童的胳膊有力地搀扶着他,他脚尖刚一离地,整个人就仿佛被冯童托起一般凌空而起,再回神时,已然坐在了绛云上。
萧曜久不骑马,乍一坐定,首先觉得视野开阔得多。再片刻,微微的眩晕感也消失了,划过马鬃,总算有了真实感。他下意识地去找冯童和元双,见他们都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便冲他们轻轻一笑:“启程吧。”
坐在马上,能毫不费力地看见蛇形的队伍沿着官道迆逦前行。夹着尘土气息的晨风划过萧曜的面孔,带来陌生的寒意,然而萧曜无暇他顾,近于贪婪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道路北边是连绵无尽的黑色群山,山顶的积雪藏身在云雾的深处,南侧则是广阔的土地,沉默地蜷曲在初春清晨的白霜下。
有那么一刻,他被一种难以言语的情感所笼罩,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折身回望已然走过的漫漫道路。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僵住了——
他看见了程勉,和他的马。
那确实是一匹极其显眼的良驹。通身如同笼罩着暗得发乌的青霜,皮毛在初萌的天色下闪动着夺目的光彩,而程勉正身端坐其上,身姿挺拔,莫名有一缕和他年轻的面庞不相衬的肃然。相较之下,绛云虽然披金着锦,却简直像是南方进贡来的果下马了。
萧曜所有的兴致烟消云散。
冯童只能看出萧曜一下子变了脸色,却不知陈王陡然的由晴转阴所为何来。他忙调转马头,凑到萧曜近前,小心询问:“殿下可是有吩咐?”
萧曜瞥一眼冯童的动作,再环顾四周,觉得除了自己,人人都称得上鞍马娴熟。他便问:“今日要走多少里地?”
“离下一处驿站约有一百二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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