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自己的外家,萧曜从来不留意京中名门那些盘根错节的亲戚往来,听冯童拆解完后,想一想后说:“他们只管与曹王亲近就是。既然人人都夸程勉出众,何必埋没在荒蛮之地,不可惜么?”
冯童似是没料想会从萧曜口中说出这番话,一怔后陪笑:“程五是自请随任,定有远大抱负,跟随着殿下,哪里说得上埋没?”
萧曜也笑,徐徐说:“你们不必哄我。他如果真如你们说得聪明不凡,就不会自请随我来;如果真是自请去连州,那多半是外强中干,徒有虚名……是不是池真向陛下求情,他不得不来。”
在冯童和元双面前,萧曜还是按习惯直呼庶母的名字,冯童本不作声,听到最后才接话:“殿下这次错了。确实是程五自告奋勇。只是池婕妤听说他自请随任,十分高兴,向陛下进言,促成了此事。”
赵贵妃信赖的几个内侍也彼此亲密,即便在有了主仆分界的现下,冯童在池真的事情上总是说得很准。他这样笃定,萧曜反而不豫:“除了你和元双,现在谁会心甘情愿在这个时候陪我去连州。多半是他哗众取宠,故作惊人之语,才有了现在的自食其果。”
冯童无奈地对萧曜一笑:“在宫中时众内侍最羡慕奴婢们,不仅因为贵妃宽慈、殿下聪慧,更因为二位殿下不以疑心待奴婢。殿下明明知道程氏门第清贵,程尚书忠直板正,教养出来的儿子,怎么会卖弄这样不入流的把戏……莫不是殿下听到了什么传闻,程五言过其实,德行不堪陪伴殿下,那也有办法尽早遣他回去。”
萧曜幼年时罕有同龄玩伴,除了父母,见得最多也最熟悉的就是内侍。冯童因为体格高大强健,神态有内侍少有的英武之气,被赵氏认定能镇鬼邪,亲自挑选他服侍萧曜。冯童年长萧曜十余岁,能写一笔出色的隶书,见识和与人结交的身段皆不凡,赵氏去世后萧曜受到天子的冷落,曾有其他嫔妃希望冯童能去服侍自己的儿子,亏得池真得宠,冯童才得以始终陪伴在萧曜身旁。
正是因为过于熟悉,萧曜很轻易地就听出冯童的言下之意。其实说完“哗众取宠”后萧曜也有些后悔,不过既然覆水难收,要萧曜再为程勉美言,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池真多事。没有程勉,我还不能上任了么?非要戳在眼前,惹人厌烦。”
这话完全是在赌气了。萧曜说完觉得莫名出了一口闷气,爽快了不少。他原以为冯童又要规劝,已经暗自拿定主意,待冯童一有此意,非立刻打断他不可。不料冯童再开口却是:“既然殿下厌烦程五,不如打发他回去吧。”
萧曜意外地盯着冯童,有些迟疑地反问:“怎么打发?”
冯童一笑,扶着萧曜坐下,温言细语地说:“奴婢虽不知道他为什么惹殿下厌烦,但自然是他的不是。殿下如若厌烦他到了不愿他随任的地步,要他离任、转任,都是易事。”
萧曜以目光示意冯童说下去:“殿下可以直接驱赶他,若吏部事后问起,只说他失礼于殿下就是。”
“……倒也没有。” 萧曜原以为会有什么手段,没想到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那奴婢请殿下明示,程勉哪里顶撞了殿下,惹殿下不快。”
萧曜意兴阑珊地抿了抿嘴,反问:“我若是驱赶了他,他回到京城,又会如何?”
冯童稍加思索:“于公,自然从此仕途艰难;于私,名门大族最重门第风度,程勉被殿下驱赶,肯定也有家法族规惩戒。不过殿下不必为程勉的前途挂怀,他既然忤逆殿下,都是咎由自取。”
萧曜一顿,忍不住瞪了眼冯童:“……冯童,你明知道程五根本没有忤逆行状,为了哄我开心,睁着眼睛说瞎话。”
被拆穿后冯童又一次笑起来,蹲坐在萧曜身旁:“既然程五没有忤逆殿下,殿下为什么厌烦他、以至于甚至要驱赶他呢?”
“我几时说过要驱赶他?”萧曜气鼓鼓地反驳,“不过他镇日板着一张面孔,十分惹人不快。”
冯童眨眨眼,很惊讶似的又说:“依我等所见,程五称得上健谈。说不定是因为敬畏殿下,所以在殿下面前更……庄重一些?”
萧曜不以为然地一勾嘴角:“反正无论是元双还是你,骨子里都是替他开脱,为他美言。他莫非喂了你们迷魂汤了?平日里也不见你们对别人也高看一眼。”
冯童还是笑:“若说我们高看程五,不为别的,只为他与殿下的几次因缘——程五曾替殿下在崇安寺修行,如今他又随着殿下赴任,这样的缘分实在难得,倘若他言行举止间有不足之处,殿下若宽大以待,他以殿下为鉴,才更显得殿下气度超然啊。”
他不提崇安寺这一节也罢了,萧曜听后,当下嘲讽地一笑:“怎么,难道他去崇安寺,也是自告奋勇的不成?”
冯童一噎:“……当年程五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少年,哪里能想到这个……是贵妃听说程五与殿下同龄,连生日都在同一天,便请求陛下召程尚书夫妇进宫相商,才成就了此事。”
萧曜拖长声音“哦”了一句,似笑非笑地说:“那我应该感念的,是母亲的苦心才是。”
冯童终于流露出无可奈何之意:“殿下说得极是。”
感觉自己终于驳倒了冯童,萧曜收起了嘲讽的神色,看了一眼冯童,然后略提高声音正色说:“池真、元双还有你,都是真心怜惜我,竭尽全力地照顾我……母亲更是用心良苦。可神鬼因缘之说纯属无稽,人与人结交,看重的是志趣和品性,同年同日的生辰又如何?真有什么灾祸,他还能替我去死、以命换命不成?要是真能以命换命,我也不必吃这么多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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