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录事提到的四州俱在西陲,又以连昆最远,萧曜早上才看了地图,知道他们很快进入裕州地界,便问:“柳刺史不是在裕州履新么?裕州素来殷实,可见此四州的官员也未必都是终老于此。”
吴录事看了看萧曜,见他和颜悦色,兼之姿态风雅,缩缩脖子,吞吞吐吐地说:“这是近三十年来的第一桩。”
萧曜听出他曲折的疑问,确实,柳刺史年近花甲,裕州固然是上州,但如果仅是考虑荣休,大可授一个散官,免得他遭受舟车劳顿之苦,或是让自己领裕州。如今做这样的安排,无怪连州的官吏心生疑惑。
这蹊跷处的要害不必与他明言。萧曜一笑:“孤斗胆猜测上意,想必是柳刺史半生兢兢业业,老而弥坚,是陛下特给的恩典……”
这话他说得自己也不信,不过生在宫中,别的本事不论,一本正经地解释上意实属轻而易举。吴录事听后连连点头:“是是是,柳刺史素来公忠体国,右迁裕州,也是情理之中。”
“连州的治所现在何处?”萧曜又问。
吴录事回了一大通话,这一次萧曜只听懂了寥寥几句话,只能转向程勉。程勉回复道:“回殿下,连州的治所设在最西的易海县,但近年来边关无扰,易海气候恶劣,不是久居之地,连州刺史改在易海往东四百里的正和县办公,已有近百年的传统了。”
“四百里?”萧曜难以置信地皱了皱眉,“我记得连州治下统共就三个县,易海县在州西,和正县又在哪里?”
“在连州东,虽然归连州所辖,但距离雅州仅一山之隔。”
“另一个县呢?”
“长阳县居中。”
“即便是易海难以久住,也应该搬到居中的长阳,刺史兼有守土之职,哪里有跑到离边境最远的县城居住、办公的?这样的大事,御史难道不禀报么?”
尽管萧曜对朝政知之甚少,不过起码的职官设置总是知道的,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大为惊讶。吴录事见状,为难地抓抓花白的头发,急忙解释了一番,程勉听完后,略一沉思,解释道:“连州太远,地形狭长,人口稀疏,御史巡查难得一至,即便是到了连州境内,也不愿意走到最西端,想来是经雅州到正和县,就算是巡查过了。”
吴录事远不止说了这么点,不过萧曜看他的神色,颇见畏惧,却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可见程勉的话是准的。萧曜顿时不悦起来:“如此说来,守边的职责落在谁身上?易海县守着西边的门户,要是通敌,外敌岂不是长驱直入了?”
吴录事脸色愈发难看,为难地转向程勉,一气又说了一大通。程勉听完后略顿了顿,才说:“吴录事说,虽然自古连昆并称,但近年来边防险情多出在昆州,连州治内近三十年来没有出过紧急的军情。易海县仍设有军府,平日的兵士训练、守关巡视均由易海县令代为掌管。”
萧曜隐约觉得这种种安排异于常情,不过他一则年轻,二则从不问政,并不知道军政上的规制,天子也没有派遣老练的幕僚辅佐,所以简要的问答间,无从知晓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他瞥了一眼程勉,见后者神态自若,也定下神,收起不悦之色,继续问:“易海县令是何人?”
听到“裴翊”这个名字,萧曜陡然沉默了,不远处的冯童显然也听见了,跟着投来关切的目光。直至今日,即便萧曜和身旁服侍的宫人从未对此旨意有过任何置喙,可始作俑者是谁,本也不是秘密——
今上的六子中,最得宠爱的是年龄最小的赵王,而赵王的生母,恰好也姓裴。
短暂的沉默下,冯童罕见地插话:“吴录事,敢问裴县令郡望在哪里?”
吴录事不明所以地答道:“裴景彦么?卑职和他没有私交,依稀听别人说起,他出生在昆州,少年时跟着父母躲避战乱,举家迁到连州的。”
萧曜和冯童对视一眼——裴妃祖籍江南道,在其父入京任职之前,三代都在江南、淮南一带任官。
得到答案后萧曜也想,是了,如果真是裴氏的家人,赤县神州之内,哪里不能挑。
对此巧合程勉仿佛浑然不觉,对吴录事说:“裴县令管着一县的桑农,还要兼顾边防,想来是才干出众了。”
吴录事干笑两声:“待殿下与程司马到了连州,可以召裴县令到州府,亲眼一见,就知分晓了。”
这话说得颇微妙,萧曜和程勉都听出来了,但现在人在千里之外,而这吴录事虽然名义上是他们的下属,可毕竟比两人加起来还要年长得多,为官多年,自有其圆滑一面,萧曜不愿意诸事都要程勉沟通,接下来的行程里,再没多说话了。
当然,不愿是一回事,没力气也是实情。精神一旦松懈下来,那暂时被抛在一旁的颠簸之苦又席卷而来,萧曜抬眼看着远方,不知不觉之中,太阳已经落在了山后。
再不多时,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座浮屠塔的剪影,这也意味着这一天的奔波即将到头了。
先行抵达的骑兵领着萧曜、程勉等有官衔的一众人等直奔寺院正门而去。到达目的地后除了萧曜,其余人皆利落地下了马。萧曜格外留意了程勉的举动,并未有其他人前来照应,连包袱都是自己拿着,才意识到这一路程勉是孤身一人,连个贴身的仆役都没有。
可他又不愿相信真是如此。等程勉和其他下属向他一一告辞,萧曜在冯童和侍卫的协助下勉强下了马。大半天的骑行后,脚再次落地的滋味实在难以形容,他知道近侍们都是装作没看见自己的狼狈,也装作不知情,若无其事地问冯童:“程五没有带仆人赴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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