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也曾读过,‘圣王之政,普覆兼爱,不私近密,不忽疏远。吉凶祸福,与民共之,哀乐之情,恕以及人’。如今殿下代天子司牧守之职,我等身为殿下的辅职,不敢不尽心竭力,助殿下成就陛下的圣王之政。即便真有胡汉之别,乃至于汉人是民,胡人为物,也敢情别驾心怀惜物之情,施以援手。”
刘杞一顿,很快报以宽厚长辈看晚辈的笑容,徐言:“司马所言差矣。非是下官不愿施以援手,即便是秦县令、乃至殿下下令结束戒严,大开城门,城内的百姓,恐怕也不是不愿意让城南居民入城的。城南至多不过两千人,许多人也许已经出城避灾去了。但内城百姓人数远多于此,司马岂可单以仁心待胡人、不以平等之爱对待其他百姓?这又不是舍本逐末了么?”
“这胡汉分居,未尝不是今日局面的另一桩源头。”
刘杞笑得更慈祥了:“胡汉不可同坊比邻,本是写进律法的。恰是往日胡汉一家,才没有严遵法令,甚至酿下惨事。司马,西北诸州有许多胡人,正是天恩浩荡、泽被万物的明证,他们认此地为第二故乡,在此生儿育女,扎根繁衍。断断没有苛政在先,反而客似云来的道理。适才司马言及‘兼爱’,岂不闻孟子有言,‘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殿下既为牧守,心怀博爱固是仁者,可是欲行圣王之道者,岂能无礼、又不分贵贱尊卑呢?”
程勉面色如常,萧曜忍不住说:“别驾言重了。”
“殿下提醒得是。事关非常,不免对司马过苛了。”刘杞略一点头,“司马是出自拳拳爱民之心。不过属下还有一肺腑之言……行圣王之治,唯圣王矣,我等身为臣下,当谨遵法度、恪守职分,正是维护陛下的圣王之道。”
萧曜瞥见程勉流露出一抹懊悔之色,他心中一动,面上丝毫不显,笑笑说:“只望连州府上下同心,为圣人计,唯有如此,才是上不负陛下信赖,下不负百姓仰仗。我与程司马都未亲历过当年的灾情,救灾之事尤其要多依赖诸位。依别驾的经验,几时可以解除戒严,开放小南门?昨日我只是在惠观寺的塔上远远一观。现在已经知晓了来龙去脉,今日想再去一趟,登上南城墙一看究竟。”
这时,做了许久壁上观的彭全又说话了:“南北城分界的沟渠撒了驱邪去秽的药物,殿下还是不要靠近得好。何况,早在胡刺史严令胡人迁居城南以前,水灾对城南的影响也是更大的。城内百姓对八年前的大雨的畏惧仍在,殿下初任太守,如果只去城南,于殿下的民望不利。别驾方才也说,事分轻重缓急,虽然下了场雨,可是天马山的雪水未至,只能算是暂解燃眉之急。”
这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说到救灾的措施,经过一日一夜的煎熬,即便萧曜自认耐心不错,这时也有些不胜其烦了:“还望二位明示,对于这场水灾,该如何处置?”
“殿下何出此言?事发十数日,秦县令早已处置完了。胡人们也有自己的耳目和消息来源,待再等上一旬半月,城外胡庙的烟熄了,他们自会回来的。”刘杞说完,一顿又说,“这雨确实只能算是一解燃眉之急。也望殿下体察,如六月结束黑河仍然汛期不至,七月之望,当行雩礼。”
萧曜怎么也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一时再忍不住冷笑,轻声问:“若行雩礼之后,还是不下雨呢?”
“下官如果没有记错,柳刺史上任第二年,连州遇到二十年未见之干旱,刺史三日一小祭、七日一大祭,走遍连州每一条河流湖泊,广求山川社稷诸神,沐浴斋戒,常有自省,终于祈祷来了大雨,当年虽然逢旱,次年却是丰年。殿下是亲王之尊,心诚之下,上苍一定感念殿下的赤诚,厚待我连州百姓的。”彭全解释道。
“……干旱无雨,斋戒沐浴的水倒是不缺。”
听到程勉的声音,萧曜轻轻地勾动了嘴角。
但他并非此时唯一听见这句话的人,刘杞正色道:“程司马何出此言?雩雨祭祀是连州第一等大祭祀,即便是司马,也应敬畏天意,不可轻慢。”
程勉静了静,说:“下官不才,愿再往天马山,探查水脉,即便一时无法修渠,或可探得汛期的端倪。”
周旋了整整一日,刘杞始终坚持“大局已定,且雩礼在即,殿下不可身临污秽之地”,反复劝说萧曜不要亲临城南,彭全亦附和如是,最终,萧曜答应自己不去,作为折中之法,彭全亦让彭英传信,由正和县衙派人,去看看城南是否还有什么受困的孤寡,再由刺史府出资,往悦海寺捐些金帛米面,作为赈灾所用。
到下午离开刺史府时,无论是萧曜程勉,抑或是刘杞以降,均说得上神情严峻,幸而君子和而不同,终究是没有起颜面上的争执。
萧曜丝毫没有了结一件事情的轻松,不仅不觉得畅快,甚至连痛苦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缕麻木的寒意挥之不去。昏头胀脑之下,他也不愿骑马了,决定散步回去,不想程勉也将马交给了侍卫,说是也想散一散步。
并肩走出一程后,始终无人打破环绕在二人周遭的寂静,一直等到可以望见刺史官邸的府门,程勉忽然停下脚步,低声说:“……我一言不慎,恐将话柄落在了刘别驾那里。是我气盛失言,请殿下宽恕。”
萧曜扑哧一笑,然后在程勉诧异的目光中摇摇头,装作没听懂他所指,故意问:“无父无君那一句么?他胡说八道,为老不尊,不要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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