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殿下之尊,从来没有人代殿下受过么?”
听到程勉的问题,萧曜收回了目光:“如何没有?”
面前不就有一个。
“我少年时顽劣,屡教不改,也有人替我受过。”程勉将视线向萧曜,“替我受过之人总说主仆之分,心甘情愿。我当年不解其意,后来从崇安寺回来,就明白了,没有什么心甘情愿,还是尊卑之别,不得不如此。”
既然是程勉主动提起崇安寺,萧曜想了想,接话道:“如果我事先知情,我不会让你代我去。无论是谁,我都不会让他代劳。”
“人生来确实尊卑之分,人世间多少无可奈何之处,即从此处生。许多人信奉佛祖,心中贪图的,未必没有‘平等’二字。我曾对殿下抱有偏见,心中种种不平,皆因崇安寺起——我是不情愿的。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乃至于现在,都丝毫不愿。”程勉坦然看着萧曜,微笑时却带着一丝紧张,“崇安寺是私事。即便是父母为儿女的执着心,我也不愿体谅。可是今日,我没有丝毫不愿。虽然代殿下前往是以防殿下涉万一之险,但我也知道,今日无险。殿下身份非常,百姓即使有再大的怨气,也不至于迁怒殿下。所以并非是我自衿,将这些事告知殿下,是希望殿下不要以为我为殿下深入险境。这只是一桩普通的差事,我程勉做得,其他人也都做得。只是我与殿下年纪、身形相仿,连口音都无需刻意模仿,旁人学殿下,未必有我学得这样像。”
萧曜断没想到程勉会对自己说出这么一大段话,惊讶地看着他,不知如何回话。
不过程勉看起来似乎也没有要得到回复的意思,说完后,又别开脸了。
反复斟酌了许久后,萧曜也轻声说:“你虽以公心待我,此事我却不能轻易领情。我是陛下的儿子,也是他的臣子,这点与你别无二致。公事上更是如此。陛下让我到连州来,是代牧百姓,不是让我玩弄心术、以树专权——我无意如此。今日你已经换上了这身袍子,代行刺史之职,是你和公府上下的心意,我虽不情愿,依然从权而行,是不愿意在这些事情上再起争执,让同僚间离心。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程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片刻后,终是很轻地点了点头。
…………
空气中传来异样味道的时候,萧曜意识到他们快到了。
他在程勉眼中看到了一样的思绪。果然车驾停稳后,这难以形容的气味更为强烈。程勉竭力保持着正常的神色:“还请殿下在车中少坐,我办完公事尽快返程。”
萧曜抬手一挡,轻轻一摇头,在程勉意外又片刻了然的目光中先下了车,为程勉掀起了车帘。
吴平有意将车驾停在了河边的一处高地上,走出车驾后,萧曜立刻感受到了熟悉的阳光的威力,但眼前出现的一切让他迅速忘记了这一点,又莫名想起了很多其他的景象。
比如他亲身参与的唯一一次的秋狝,几乎与人同高的野草被晒出焦枯的金色,仿佛在无声燃烧;又比如翻越玄池岭的那个夜晚,他们曾经停下来休息过一次。月在中天,将脚下的群山照亮,如同被烧白的生铁,星星被冻醒了,亮得像环伺的群狼的眼睛,可是对面的山中间或闪现的绿光,又和濒死的流星一般明亮……
站在黑河两岸的人群,如同一株株被烧得枯黑的杂草,日光照在农具的锋刃上,一闪而过的强光堪比记忆中玄池岭的星月,然而最让萧曜觉得熟悉的,还是他们的眼睛,沉默而森然,犹胜垂死的群狼。
一时间身旁的程勉的声音变得很远,哪怕他其声洪亮,其意雅正,说得也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天子怀德、苍天可悯的道理。无论程勉说的是什么,又如何恳切地许诺,人群都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犹如被烧化的铁水,凝固在了焦渴的大地上。
民何畏之?畏威乎?畏死乎?畏天乎?
在无数的眼睛中,萧曜看不到丝毫的畏惧,只有无穷无尽的沉默和疲惫,连愤怒都干涸了。
他看见执兵披甲的兵士挡在人群的前方,甲衣连成一条极细的银线,或是极窄的刀锋,将生铁一般的人群与他们分隔开。
但铁是不会动的。
寒意油然而生,萧曜定定看着脚下干涸的河道和黑压压的人群,发现自己无计可施,亦无能为力。
直到身旁人的身形一动,他终于反应过来是程勉迈开了脚步,走向如山如海般静默的人群。
萧曜毛骨悚然,又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他不能说自己害怕,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害怕。
他们在怕什么呢?在等待什么?
无数古怪地念头在萧曜脑中闪过,脚下的土地像烧红的炭火,手脚反而凉得厉害。他不知道程勉要走向哪里,却毫不犹豫地紧跟着他。
他们走到银线的边缘,走入静默的人群,银线开合,山海倾退,一直走进黑河里,搬起第一块石头时,汩汩水流穿过萧曜的指缝,如风一般微弱,如火一般炽热。
当吴录事终于得以带着州兵分开人流开始拆除堤坝时,程勉反而静静地离开了。没走出几步,那沉默的山和海像是蓦地苏醒过来,无数人的声音动彻天地,程勉和萧曜被层层围住,眼看着人群里缓缓走出一名老者,将一束麦穗献给了程勉。
置身于退潮一般匍匐在他们脚下的人群中,程勉与萧曜面无表情,唯有两两相望,但再没有哪一刻,如眼下这样如芒在背。程勉低头盯着手中的麦穗,分了一枝给萧曜,萧曜吃了一口,唇舌间立刻泛起了血腥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