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也不愿你去正和。你不能去。”
萧曜一凛,只听程勉继续说:“景彦说,自他记事以来,北茹从来没有在夏季犯边。因为夏季粮食没有成熟,胡商也不在夏季入关。夏季犯边,事倍功半,对于北茹而言,此时犯边,实属不智。所以他们此时不计后果大军压上,一定是有比粮食、人畜更要紧的东西。”
“……”
“朝廷已久无政令,我也问过了长泽和冯童,我们都许久没有收到京中的来函了。”
萧曜眉头一跳,终于将目光移到了程勉脸上。
灯烛下程勉神色镇定,没有一丝慌乱和不安,正是这过分的平安,让静谧的室内的气氛莫名紧绷了起来。
“京内多半是出事了。”
“能出什么……”
看着萧曜眼底异样的光芒,程勉很轻、然而坚定地一点头:“如若是真的,太孙为何不继位,为什么也没有发丧的消息?天子驾崩,是国丧,北茹犯边已然数月,你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们难道就知道么?”
“五郎,此事不可妄加猜测。”
程勉却笑了:“人谁不死?难道天子就不会衰老死去么?要是天子都不死,之前的天子都去了哪里?我思前想去,斗胆一猜,陛下已然驾崩,也许太孙不能服众,无法登基,又或是太孙也不知道陛下驾崩……再或者,太孙也死了。死的也不止是太孙。但总有人活着,他不如你,必须杀了你,永绝后患。”
要不是面前之人是程勉,萧曜简直都要因为这番荒唐的话大笑出声了。可他此时似乎除了笑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所以北茹几万人马犯边,只为了我一人?”
程勉收起笑意,点头:“只为了你。但是为了你,有人愿意以成千上万条性命来换。又或是许以珍宝、官爵、乃至疆土。”
萧曜沉下脸:“我竟不知道我这样尊贵。你要是想哄我离开易海,这是万万做不到的。”
“你必须走。你若不走,执意守在易海,易海城破,无数人都要因你而死。”
“我去正和,正和难道就能顾全么?”
面对他的质问,程勉沉默了片刻:“如我猜测是真,你我未必能全身抵达正和。或是去了,也会命丧正和。”
萧曜大怒,起身踢翻几案:“……岂有此理!”
程勉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待萧曜暴怒稍定,慢慢说:“既然天罗地网已经布下,难道还要坐以待毙?你想过没有,若是陛下真的驾崩,太孙不是新君,赵王登基,他们会放过你么?不过是今日与明日的区别罢了。既然赵王做得皇帝,陈王为何做不得?不说你陈王,曹王、齐王又如何做不得?三省诸相、文武百官,真的又比太孙逊色?景彦的才干如何?我程勉呢?多少王朝始于草莽,他们生来就是天子、就是亲王的不成?怎么,你宁可看着无数人因你而死,却连这天下至尊之位,也不敢以死相搏了?”
他起身走向萧曜。这段时日原来,无论是萧曜、程勉还是裴翊他们,早已记不得过了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每个人都迅速地消瘦下去,除了必要的公务一律不开口,眼底都像燃着经久不息的鬼火。而今这鬼火蔓延开来,程勉盯着萧曜,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以带着你逃命,躲过此劫,隐姓埋名终此一生。我也可以打昏你,让冯童带你离开易海,找人求援,一探京中究竟,再做图谋。但我不能隐瞒你,也不能骗你。我不愿欺瞒你在先,以至于你事后恨我,或是景彦,还有连州任何一个知情之人。所以今夜由我来对你说这些话。”
萧曜被他眼中的光逼得向前一步:“我去用性命一搏天下至尊之位,那你呢?你去哪里?是不是要去正和,是不是要替我去死?”
程勉坦诚地点头:“我是有此意。”
萧曜反问:“你希望我活,你就替我去死?我倒分不出哪件才是好事了。”
程勉仿佛没有听出他的讽刺之意,竟然从容一笑:“你未必有活路。我也未必会死。”
他回身看了一眼暗处角落里早已涕泪横流却咬牙一声不发的冯童,继续说:“我已经与景彦商议定了,明日天明,我带上你所有的侍卫,动身前往正和。冯童陪着你,出易海,一路南下,沿桑河古道,入宜州——我知道安王就在宜州,他是陛下的亲叔父,你去找他,言明要害,向他借兵回国都。他也许自己想做皇帝,也许会要挟你、或是架你作傀儡,甚至会捉你邀功,你还是一条死路。而我也许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和并非鸿门宴,那一旦局势分明,我会亲自去找你,依局势再做定夺。如此说来,我做的,或许才是那件更容易的事情啊。”
萧曜此时终于也冷静了下来,他定定看着程勉,很轻地一笑:“若是你没死,我却死了,你怎么办?”
程勉轻轻牵住萧曜的手,两个人的手俱是一片冰凉:“那我余生就留在连州。李代桃僵,冒充你的名号,怂恿景彦相助,自立为王也无不可。不过也许我们都死了。当然,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你死才做此安排。也许我们都无恙,我经历生死大劫,大彻大悟,但你做了天子,看在我有效死之心,让我紫袍由浅到深穿个遍,也不枉费这一番折腾了。”
萧曜勉强牵动嘴角:“那你死了,我没有,又怎么办?”
“若是如此,多半就是我猜测得不错。你侥幸做成了皇帝……长风吹不过玄池岭,你偶尔想我了,看看地上的影子,也就得了。”程勉握住萧曜的手,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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