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无他计了么?”
“也许还有。但我也担心,如果景彦觉得你的命比不过易海百姓,献上你的头颅也未可知。”
萧曜忽然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涩然道:“那倒值得。”
“对景彦值得。对天下也无不同。你去问易海的百姓,当今天子是谁,谁又知道?未来的天子是谁?他们又在乎么?”程勉一顿,低声说,“可对于我,却是万劫不覆了。”
说完,他松开交握的手,伏倒在萧曜脚下,复问:“话已至此,殿下可愿为天下苍生计,以死一搏?”
程勉的额头正贴在萧曜的脚上,萧曜如遭雷击,他低下头,望着拜倒在地的程勉和远处同样伏地长拜的冯童,闭上双眼,在陷入漫长黑暗之后,缓缓说:“自当如此。”
当夜程勉陪萧曜住在刺史府中。两个人再没有开口,萧曜一直睁着眼,听见身旁人轻缓的呼吸声,每一次想翻身时,身旁人的双臂都紧紧地钳着他,不让他动弹,也不与他说话。
萧曜人生中最漫长也最寂静的夜晚到底还是走到了尽头。天色方亮,冯童的声音隔窗而来:“殿下,五郎,裴县令到了。”
萧曜刚一动,程勉的声音先一步响起:“请景彦稍候。我们这就来。”
言罢,程勉下榻点亮了烛火,从昨夜带来的包裹中翻出一件袍子,看清之后,萧曜说不出一个字,反倒是程勉的语调很轻松:“我从未服侍过殿下更衣。今日殿下远行在即,就由我来服侍吧。”
萧曜浑身都木了,整个人都在云端,傀儡一般由着程勉牵他到镜前,为他穿上自己第一次梦见程勉的那个清晨,乡间寺庙中程勉穿过的那身灰袍。为萧曜穿戴整齐后,程勉唤来冯童,吩咐他为自己更衣。
眼看着程勉穿上亲王的浓紫袍,萧曜如梦初醒,拧住他的前襟,晨光中程勉的神色十分柔和,冲他笑了笑:“借殿下的玉带与金鱼袋一用。”
直至金鱼袋也佩好,程勉率先出了房门,庭院里只有裴翊和薛沐两人,一人手中牵着一匹马,站在开阔处等待。程勉冲他们一笑,又从裴翊手中接过缰绳,折身走向阶上踟蹰不前的萧曜,一动不动地等他走出檐下。
裴翊上前道:“殿下,我已然安排妥当。你需先行出城,五郎才能动身。事不宜迟,还望殿下尽快出城。”
萧曜一夜未睡,却毫无倦意,目光落在裴翊身上,哑声问:“五郎替了我。谁替五郎?”
“由殿下从京中的侍卫暂替。他与五郎年纪身形相仿,我们看过他的装扮,足矣。”
“原来你们是已经盘算好了,看着五郎替我去死的么?”
裴翊沉默片刻:“许多人或将为殿下而死。殿下若有成为至尊的一日,更多人要为殿下而死。”
萧曜疲惫地一笑:“那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望殿下忍耐。忍耐死亡。惟有忍耐,才能记住这些死亡。一切或许也不至于白费了。”
至此,萧曜终于明白,不仅程勉和裴翊,想必是冯童也是早已做好了计划,才能在一夜间做好一切的安排。而程勉夤夜而来,只是为了说服他,让他知晓其中的要害,并看清自己的命运。
程勉来到廊下,牵着萧曜的手,将缰绳和自己的鱼符一并交给他:“景彦均已经安排妥当……风雷是有福气的马,这一程由他陪你。待你到了宜州,万一无法验明身份,见不到安王,他的继子名叫瞿元嘉,是我的乳兄弟,见到这匹马,他一定相信你就是陈王。”
看着程勉如此平静,萧曜横生出无穷无尽的恨意,望着程勉,只问:“程勉,你随我到连州,就是为了今日,为了替陈王去死的么?”
程勉只是垂着眼,示意他上马,又在萧曜翻身上马的前一刻搂住了他的颈子。一缕湿意滑进了袍子的深处,可他的声音稳固如磐石,又轻如微风,连绵不绝地吹进了萧曜的心中:“三郎,我从来不想也不屑于为陈王去死。我是为了我的心上人做此决断。所以无论前路如何,此生此世,我永远不会后悔。”
无论是萧曜还是程勉,再没有道别,也再不看彼此一眼。出城之后,萧曜依程勉所言,沿着荡云山的余脉星夜离开了连州。裴翊为他们准备的行囊里除了银钱、干粮和水,就是一张地图,沿路标注着一些萧曜从未想到居然能通行的羊肠山道。
他们短暂地借道昆州,桑河故道仍在,北辰星亦指引着南下的道路。在一个星满月明的夜晚,萧曜犹在山道中赶路,忽然听见了不绝的雷鸣声。
他迟钝地意识到,宜州被澜江一分为二,宜州的治所锦城就在澜江以南。澜江浩荡,八月水势最大,是以江声如雷。果然,待驰出这个垭口,只见大江如练,江的对岸灯火连绵,城池的轮廓依稀可见。
昆连的朔风早已没有了踪迹,夜风递来的,俱是草木的清香。萧曜看了一眼冯童手中的火把,又抬头望向天幕,刀似的残月被云彩暂时遮住了,惟有北辰星天心不改,永恒地照耀在天边。
毫无预兆地,萧曜想起了到连州的次日,与程勉在佛寺上读到的那两句诗,在这个汤汤涛涌的夜晚,陌生的山河之间,他终于窥见了诗的全貌。
可惜,无法及时将这个秘密告诉程勉了。
夜风陡然间剧烈起来,吹灭了火把,驱散了云彩,也拂掉了颊边迟到的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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