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氏祖籍虹州沅庆,祖父叶瑁曾任贺州司马,致仕后回乡,其父叶企是独子,一生没有出仕,因文名在江南道为人所知,是江右颇有声望的处士。原配崔氏,育有一子一女,病逝后叶企续弦,再娶裴氏,裴氏育有二女。甲兵案时,叶企已经去世五年,叶裴氏收容族人,虽不在京城和杨州二地,又是外嫁之女,依然以谋逆罪处置。所生二女同罪。叶舟不是裴氏所出,没有入罪。崔氏所生长女嫁至帝京,亦不入罪。他进京鸣冤,是为继母而来。”
禀陈之人是中书侍郎谢执。他少年时即是闻名帝京的神童,至今仍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经他手起草的诏令,老练如赵允,也是鲜改一字,深受赵允器重,是朝中人人心知肚明的未来宰相的人选。
他尚不及不惑,已身居机要多年,无论是笔墨还是谈吐,都养成了极沉稳的风度。听他说完叶舟的身世和来历,萧曜将目光投向了赵允,习惯性地等待他的意见。
这一次赵允不多见地保持了沉默。萧曜便问:“他自诉状中,仅是为继母和妹妹鸣冤,还是对裴氏私藏甲兵鸣冤?”
“甲兵案证据确凿,诉状中仅是为继母收容族人一事鸣冤。叶裴氏收容的,也是裴氏的外嫁之女。”
“裴氏一案已经结案多年。当年就已议过,不宜牵连过广。叶裴氏及她的两个女儿何在?如若被没为奴婢,尽快放良。家产也应发回。叶舟虽系继子,为母鸣冤乃孝行,其行可嘉,可以免去越诉之罪,令其还家,与家人团聚吧。”萧曜很快就有了决断。
“叶裴氏及女,连同收留的亲族,当年被判为从犯,属连坐,本当罚作奴婢并徙。但因有收容之举,罪加一等,改判了流刑。叶裴氏、叶氏二女、及收容的亲属共五人,俱自尽了。沅庆县令因其畏罪,叶舟又下落不明,便罚没了叶氏家产。”
“原配所生的女儿呢?”
“原配所生之女在裴氏谋逆案发时身怀有孕,受到惊吓,已经去世了。”
便殿中一片寂静。萧曜眉头一动,再次看向赵允。平佑之乱时,现任的三省长官均不在京内,谢执也是因为服丧回乡守灵,均侥幸逃过一劫。但齐王残虐,受牵连者无数,绞杀太孙之后,还斩杀了一批拒不受命的官员,萧曜的小舅父便在其中;随着平叛之师逼近帝京,滥刑益发惨烈,无论出身与门阀,只要往日与陈王一系稍有往来,一夕之间遭遇灭门之祸竟成了常事。
殷鉴在前,萧曜在平息平佑之乱的余波时,一律施以薄刑。可是不少齐王党羽因畏惧株连,阖家自戕一时成为风气。昔日勋贵聚集之地,十室九空,所见处满目荆榛,以至于朝廷不得不下旨,严禁自戕,并对被迫依附齐王者减刑,不滥诉十恶罪,才勉强刹住了这股风气。尽管如此,数月内,京内无处不闻哭声,万事萧条,惟有白事店铺昼夜不歇——无论是齐王、赵王一系,还是陈王故旧,抑或与两派均无瓜葛的,都不免受到卷裹牵连,家破人亡竟成了常态。
见赵允始终不表态,萧曜略一思索,又说:“既然叶氏确是蒙冤,查明后即可开释。此案恐不是孤例,中书拟一诏令,发往江南道,若是还有类似案件,酌情按此处理。”
随后,萧曜又提及了大赦之意,散朝时已近正午,他又专程留下赵允,并撤去了言官和史官,连冯童也在端上堂食后悄然退去了。
“群相再议此事时,当有尚书令到场。”面对舅父耐心而温和的神色,萧曜轻声打破了此刻的沉默。
赵允刚刚端起的碗筷又放下了,一笑后劝道:“安王闭门称病已有数日,他这尚书令本为虚领,平日政事堂议事就鲜少出席,何况叶舟自称失忆的这两年里,与安王府往来甚密,安王既然有心避嫌,还望陛下成全了罢。”
赵允位极人臣,又有国舅之尊,为人却很随和,在朝中以善谈笑闻名。他一语点破了内朝上被刻意忽略的叶舟在京中这几年的行踪和交游,萧曜只是面不改色:“安王虽然避嫌,但当年裴氏一案由江南道大都督府领衔上奏,于公于私,还是请他知情。”
赵允没有坚持,看着萧曜,感慨道:“此事状若离奇惨烈。实则还是平佑之乱的余波,大赦在即,当年受裴氏一案滥刑波及的,也堪告慰了。”
萧曜的神色并没有因为这句有意的宽慰而稍加缓和,若有所思地问:“裴氏案罚没的土地,去了何处?”
“一律充公,多数授田于民,另有少数抵作职田。江南豪门并田严重,授田不分良家与奴婢的南朝旧制是一重,但太祖南征之后,南朝的丁男十无一存,女子即便继承了夫家的田地,无力耕种,或荒废、最终为士族豪门所取,或捐与寺庙,江南寺庙僧田来源复杂,豪门及僧团侵占土地确有其事,但如果因彻查僧田激起南方诸州的思故之心,总是棘手。何况……”赵允看了一眼听得入神的萧曜,“先帝信佛,京畿寺院得田远胜于江南。但陛下登基以来,唯一涉足的佛寺,仅崇安寺一处,陛下不信佛的传闻,京中早已有流传开了。”
“朕久受佛祖庇护,如何不信?只是僧人持斋,又受信众供养,要这些田产做甚?百姓得田才能安居,佛祖发愿渡尽众生,断不至于舍不得一点田地的。要查僧田,本就该先查京畿。不必舍近求远。”萧曜一笑,轻声说,“可自崇安寺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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