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周午差了个手下的黄门前来通知她的,说她痊愈之后,依旧去正殿当值,一切的例子皆比照从前,这必定是有太子的令旨。
阁内的一案一椅皆如从前,侍立的却是几张新脸孔,素日几个认知的人,竟然一个也不曾瞧见。她侧眸瞧了瞧窗外,在季春时投下浓密花影的一树海棠花早己落尽,叶片也开始微微发红,春来春去,缘展缘收,不过如此这般。
定权到了傍晚才回宫,脸上略略带些疲惫,当作没瞧见她的模样,径直走到架前翻动奁盒,寻了半日才抽出两卷字帖,吩咐道:命人送到赵王府上去了。大约都是新人,周围霎时无人应声,阿宝只得走上前去从他手中接了过来,这才发现他今日的装束与平素颇异,他虽向来修边幅,却也向来爱清爽,私服多用玄朱紫青一类素色。此时却戴了一顶水晶镶金的三梁冠,横绾金簪,两头垂下长长朱红缨络,身上穿着大红色织金锦袍,约束御仙花九排方金带,连一张面孔都似被这一身靡艳衬得多了两分血色,只是靠近时闻见他身上味道,才发觉不过是薄酒之功。阿宝从未见他如此穿戴,颇感新鲜,接字帖的时候瞧见他手上竟还戴了一枚金指环,心中更是暗暗好笑,不由悄悄抿了抿嘴。定权交待完毕,转身入内,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作了平常打扮。
他在书案前坐了,接了阿宝捧来的茶,喝了一口,才皱眉问道:好笑什么?阿宝答道:没有。定权横了她一眼,道:你去将架上那本磁青皮的册子取了过来。阿宝答应着走过去,见架上横的着一卷书册交至定权手中,却做蝴蝶装帧,并无题名,似是用得古旧了,四角已经磨得微微泛白。定权随手揭了开来道:过来。从今日起,孤来教你写字。阿宝万想不到他突然再提旧话,忙推辞道:奴婢不敢。定权笑道:你去京中打听打听,多少亲贵想求本宫一字而不得,竟教不起你一个小姑娘了不成?阿宝道:奴婢并非此意,只是奴婢资质驽钝,怕辜负了殿下。定权道:不妨事的,左右我也无聊,不当事业就当个消遣也好。
阿宝见他神色颇为和悦,心下虽存疑惑,却也绝不敢再做违拗,便走了上去。看他手中字帖,却是正翻到前人杜樊川的一首七绝《赠别》,清雅华丽,颇似定权的字体,唯笔力尚嫌不足,似是早年所书。定权问道:以前读过这诗么?阿宝点了点头道:读过的。定权道:你自己先写一遍罢。说罢捡起一支笔递给了她,偏头在一旁看着她抄了一遍,不置可否,只是扳着她的手指,帮她从新把好了笔,教了她握笔用力的门径,让她又写了几份,细细看了,感叹道:这也不是一日之功,你拿了这帖子回去,闲暇时候好好练练,过几日我再查看。想了想,又笑道:我既信重赏之下必出勇妇,亦信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不如我们约法,若是你写得好了,我就赏你些好东西,若是再没有长进,你便预备好受罚罢,如何?阿宝却不理会他的玩笑,只低声答了一句:是。便将字帖接了过来。
待得晚间,定权从屉中取出了日前那封密告的信函,又仔细地对照日间阿宝所抄的蔻和珠二字,见她行文走笔之间,虽似颇隐瞒了些笔力,却与之并无半分相类之处,这才将那信函又收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京中的天气,已经连阴了数日,连昨日皇后的千秋寿诞,也并不曾开晴。成日里云层累累,偏又不下雨。好在春日的阴天不比冬日,终究是透着无尽暖意,反倒教人觉得安乐。赵王萧定楷坐在他府中的书斋内,洗净过了手,正翻看着太子送来的两卷书帖。他本是靖宁元年行元服冠礼后,册封的亲王爵。按着本朝的制度,亲王冠礼婚姻之后,便该赴封地建府,皇帝的几个庶子,除去一个最小的,现下皆已离京就藩。因国朝百五十年来,或者中宫无子,便以庶长承祚,或者中宫仅有独子,便以嫡长继统,尚无嫡出亲王就藩的先例。他和齐王的身份因此尴尬,几派朝臣们吵嚷了几次未果,再加上他尚未成婚,便只得按皇帝的说法,容他二人以东宫的陪读的身份留在了京中。
定楷今年未满十六,朗眉星目,面貌生得颇类当今中宫,是以虽未完全长成,未来毕也是美丈夫无疑,只是右眉角有一道亮白的伤疤,却难免带了些破相。那疤痕本是幼时兄弟间打闹时被太子推倒撞破的,为了这桩官司太子还被皇帝罚着在东宫阶前跪了一整日,还是皇后出来求情,才揭了过去。他幼时并不觉得如何,长大了之后再看,未免偶或也心中郁闷。倒也不全因此事,他与这位异母的兄长素来并不亲善,因此太子当日说要送他书帖,他也只当是随耳听过,不想今日却当真送了过来。
定楷一面思想,一面翻得得意,忽闻门口有人问道:五弟瞧什么瞧得这般入迷,门外有客竟也不知?进来的正是定棠,天气尚未转热,他手中已摇了一把泥金折扇,扇面上守成循时 几个字,正是一次他代上劳军后,皇帝的御笔所赐。定楷连忙起身笑道:小弟有失迎迓,还请二哥勿怪。定棠笑着阻止道:这些虚礼做给外人看看也就罢了,兄弟之间又何需如此。定楷笑问道:二哥今日空闲些了么?怎么想到我这里来了?定棠道:也没什么事情,昨日家宴上人多,也没能说上话,今日过来看看你。随手翻了翻案上字帖,惊讶道:这东西难得,你是从何处弄到的?定楷笑道:不瞒二哥,是东府遣人送来的。定棠皱眉道:我今日来,正是想说说他。撩袍坐定后方接着道:你不觉得三郎最近为人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么?往年母后的千秋,就总是他老气横秋,一人向隅,昨日倒好,变了个人似的,穿得作怪不说,一口一声的嬢嬢,直听得我心里发麻。定楷笑道:可是昨天母亲身边那群小宫女倒是欢喜得很,一个个躲在帘下看了半天不说,身后又叽叽咕咕,说他那么打扮比平日风流妩媚多了。见定棠不满的横了他一眼,转脸正色道:他是个见机的人,想是非常之时,他不敢再当面违拗陛下了吧。定棠不置可否,定棠向前走了两步,拎起那字帖冷笑一声道:说起见机,倒也未必。譬如用这种拙劣手段来离间我们兄弟,打量谁又是痴汉。定楷道:这是自然,市井小民尚知疏不间亲,他即便如此又有何用?定棠按着他肩膀笑道:我当然知道,不过是白叮嘱你一句。又道:听说他近日来肃清了东宫。定楷道:那也是必定的,我早说美人计于他是无用的。他自己生成那副模样,什么样的美人能看在眼中?当年咱们求着母亲,硬送了那些人过去,有哪一个成了气候?就是那个叫什么珠的,算稍稍好些,只是这都几年了,整日递出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不是睡了哪个女人,就是又闹了什么意气,我看是反倒是叫他施了美人计了。定棠噗嗤笑了一声道:这些事情还是要再作打算的。定楷问道:二哥手中可还有人,或者还要再去请母亲帮助?定棠看了他一眼,道:一时没有了。慢慢再说吧,他身边一定要有我们的耳目,不管是安插还是拉拢,总归是要有的,你不如也些留心,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物。定楷答应了一声,见定棠仍盯着那字帖,笑道:这东西刚送过来,我也没意思收存,二哥如果喜欢,不如就此携回。定棠笑道:君子不夺人之爱。我不过是为你年纪还小,多说了两句,如果惹你多心,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又道:我知道当年卢世瑜执意不肯收你,伤了你的心。他一个又臭又硬的太子党,死也是为东宫死的,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了。定楷答道:是。二人又闲话了片刻,定棠这才起身告辞,定楷直送他出府,这才折了回来。接着翻看那字帖,不知想起了何事,忽而冷冷一笑,扯得眉角的那道疤痕,跟着也闪烁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