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是抬起了头,问道: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阿宝道:没有。定权点头道:你是真的聪明。接着道:宗正寺今日已为你造好了玉册,天下皆知你已是当朝太子的侧妃,食六品孺人俸禄,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至于册封礼,我以为你当下身体不好,可以免去。但女孩子家的心事我也不大清楚,所以若你执意要举行,我也并不阻拦。她无言以对,终知道连日来的忧惧成真。他则审视她,评估她,以他一向的自满一厢情愿的下了结论:不管你是什么人,能够嫁给我,总也是谈不上一个委屈的,日后便安生过日子吧。阿宝听了这话,终是忍不住道:殿下定权打断她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过去的事情,孤不想问了。只是你毕竟还年少,耐住性子好生想想今后打算,总是不错的。
他说着这话,抬眼已瞥见了架上摆的那只净水瓶,遂伸手取了下来,摆在案上,讲解道:这是前朝越窑的秘色瓷,都说越瓷不及本朝耀瓷,但此物还是极难得的。这话却并不假,那瓷瓶釉色温润,似青非青,瓷胎薄得与纸相似,背后映着烛火,竟真似玉暖生烟一般。阿宝点头附和道:是。定权道:你说说看。阿宝微微一哂道:这是文献中俱已说尽了的。千峰翠色,雨过天青,澄莹如玉,素洁似冰。定权道:不错,后面的都说对了,只是头一句。他提起了那只净瓶,轻轻撒手,阿宝未及惊呼,那数百年前的珍瓷已经坪然落地,如碎冰,如敲玉,如击磬,连粉身碎骨之声,都是悦耳至极。
定权笑望着地上碎瓷,道:这才叫做千峰翠色。仿似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你的名字造册可不好听。我给你新起了个名字,叫做瑟瑟顾瑟瑟。他拉过阿宝的左手,伸出食指,指甲如刀笔勒石一般,在她掌心中刻出了一个瑟字,凑过脸去,低语道:你可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吗?他的气息吹到阿宝的耳畔,阿宝在他手中经不住颤抖了一下。
他亦觉察到了,一笑放手。地下瓷片本薄,经他践踏,愈发零碎。阿宝望着那碎瓷发呆之时,定权早已经去远了。
阿宝慢慢蹲下身来,欲拾捡那瓷片,一旁的宫人早已叫道:顾娘子快放手,奴婢来吧。阿宝已知她名叫夕香,遂笑道:不妨事的。夕香却急了,忙掺了她起来,又斥责另一宫人道:还不快把此处收拾好了。回首对阿宝笑道:顾娘子且到那边坐坐罢。阿宝转念,已知她是怕自己用这碎瓷自戕,遂一哂便随着她去了。
虽然定权言语无赖,但终是命人将纸笔书籍皆送到了阿宝房中,一同送去的还有一大盒花钿,有金有翠,极是精巧,却不知是何用意。阿宝见守备并无半分松懈,看样子竟像是要将自己长久软禁了,不由也叹了口气。太子纳她为侧妃的用意,其实大抵可想而知。自己陡然间便大张旗鼓地变成了东宫的侧妃,又投递不出只言片语,不论主使者疑心自己变节泄密,或是功成身进,皆是人之常情,届时自己或成弈局弃卒,或成引蛇之饵,再问讯起来,再查询下去,自然亦可便利许多。她不得不感慨他的高明,这个六品的爵位,于他不过只是惠而不费的举手馈赠,就如同打发出几包不合口味的糖果。但于她,却是要她用一生来殉职了。不可展望的一生依旧是一生,依旧是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新封的顾孺人慢慢援手,将盒中翠钿一一装饰在脸上,镜中的面庞,是如此青春和美丽的生殉。
齐王依旧是午睡后去赵王府,见定楷仍在窗下临写定权送的那两卷字帖,心中毕竟微感不快。一面看一面笑道:五弟的字当真是进益了。定楷笑道:二哥坐吧。自己洗去手上墨痕方陪着他坐了,问道:二哥可是为了前几日说的那个顾氏来的罢?定棠笑道:我只是过来瞧瞧你罢了。顿了片刻又道:不过你既已提起来了,我这几日倒也在疑惑那顾氏究竟是何人?定楷道:太子前日的模样二哥也是看着了的,不像是有什么隐情的样子,不过偏巧是一姓罢了。定棠冷笑道: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事情?定楷笑道:正是,二哥又不肯告诉我,我向何处知道去?定棠忖度他话中意思,竟似对自己有了疑心一般,遂正色道:宗正寺的人说是前任清河知州的嫡女,知州既无罪过,他的子女怎么悄没声又会到了他宫中去了?五弟想想便知,他为人素来刁滑,又行事缜密,不是假造了此女的家世,便是却留了半句不说,只是低头沉吟饮茶。定楷方想答话,忽闻窗外有侍者报道:二位殿下,凌河的军报午时已经送进了宫中,中宫殿派人来传与二位殿下知晓。定棠忙站立起身,急步走到门前,问道:什么军报?那侍者应道:是我军大捷的军报。定棠倒退了两步,问道:是么?定楷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端起茶盏来缓缓喝了一口。
☆、碧碗敲冰
凌河大捷,称得上是靖宁二年朝中头一桩大事与喜事。世人皆知,此役一毕,国朝与虏寇便算是攻守易势,接下的作战比拼的不过是车马钱粮罢了。若待最终决战过后,虏祸肃清,边境少说也有二三十年的安然可图。故而长州军报一到,不出三个时辰,上至省部公卿,下至在京各个司衙的芝员芥吏,皆已经得知。众人莫不奔走相告,额首称喜,太子母家近些年来颇不得志的几位侯伯的门槛,也险些叫报喜之人夷平。如是未等天子颁旨,京中百姓便也辗转得闻,上灯时分,便听见街头巷角零星的爆竹声响,竟如过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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